庭院裡人羣熙熙攘攘, 衆人簇擁媚兒進門,就聽屋裡一個熟悉的聲音,親切地喚道:“媚兒, 可是你回來了?”
“義父大人?”媚兒只見太師椅上端坐一位長者, 身着官服, 和藹地望着她一臉笑意, 竟然是今年上巳節賞花時拜的乾爹卓不凡大人。媚兒忙迎上去見禮。
數月未能謀面, 卓大人比起先時更顯憔悴蒼老,只那雙矍鑠的目光依舊不變。
“媚兒,你隻身救夫之事, 已傳爲佳話,官府就是要彰表你這般良善忠誠的女子。你受的委屈, 義父義母皆已得知, 定然爲你做主。臨行前, 你乾孃千叮嚀萬囑咐,定要好好寬慰你這乾女兒, 怕你受了委屈解不開心結。”
媚兒露出嬌美的笑容,對卓大人有着對父親一樣的敬重。
她曾聽元朗說起,卓大人憑藉一身傲骨在朝廷同奸黨魏忠賢周旋爭鬥,千方百計維護那些錚錚鐵骨的忠臣義士,幾次牢獄之災, 波浪中顛簸後又被啓用, 一身正氣令魏忠賢奸黨望而生畏。
媚兒如侍奉父親一般的親自下廚爲卓大人燒下酒菜, 同母親在竈間忙碌。
儘管義父卓不凡是來看望她, 但依了家規, 家中有客,女人是不得上席的。
柳夫子、胡宥陪了卓不凡吃酒暢談, 媚兒裡外忙碌着端菜遞酒。
男人湊在一處,幾句話就議論到國事。
胡宥同卓不凡議論着閹黨當權,周蓼洲大人冤死之事,媚兒不由立起耳朵細聽。
“媚兒,這壺雄黃酒熱好了,上好的,還是端午節留下的陳酒,快送過去!”母親在一旁說。
媚兒結果酒正欲出竈間,恍然回身問:“娘,你剛纔說什麼?此酒爲何酒?”
“雄黃酒呀,可有何不妥?”柳夫人納罕地問。
媚兒周身熱血上頭,定在原地沒了主張。
雄黃酒,當年白娘子和許仙就是痛飲雄黃酒後,蛇仙白娘娘現出真身,露出蛇的本樣。如今小狐狸殷蛟在席上同卓大人高談闊論,把盞暢飲,竟然飲的是雄黃酒!
若是小狐狸偶爾露崢嶸,可是要嚇倒爹孃。
媚兒心亂如麻,不知如何能將小狐狸救出,以免小狐狸那毛茸茸的長尾巴在身後亂晃,兩隻耳朵豎立,又出現那半狐半仙的模樣。
“媚兒,站住!哪裡去?”母親喝道。
“端……端菜送酒。”媚兒知覺雙腳發軟,手在微顫。
“酒在哪裡?”母親沉下臉嗔怪地問。
媚兒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舉着空空的托盤,不由自嘲地一笑。
轉身來到正堂,媚兒見小狐狸面不改色地從容爲卓大人和父親斟酒,反是父親年邁不勝酒力,雙顴微紅。卓大人舌頭髮僵,看來定然沒有少飲。
媚兒在桌旁上菜時低聲問小狐狸:“你可還妥當?”
小狐狸得意道:“姐姐放心,弟弟千杯不醉!”
媚兒心裡尋思,莫非雄黃酒並不如傳說中的可怕?也或許許仙給白娘娘喝的雄黃酒是法海和尚施過法術的酒,心裡放寬些心,只囑咐小狐狸不得貪杯。
“媚兒,坐吧,忙了許久,也同義父喝上一杯。”卓不凡道。
柳夫子也破例特許媚兒落座。
媚兒心想也好,藉機將一壺酒單單放在了小狐狸面前,低聲對他道:“你只許喝這壺,這是三年陳的老酒,那五年陳的雄黃酒要留給乾爹喝。”
胡宥不假思索地自斟自飲,一杯下肚,慌得沒有噴出來,媚兒一瞪眼,他才勉強捂嘴沒有失態。
眉頭擰皺在一處,有口難言。
“姐姐,這是……”
媚兒暗笑,那壺裡是勾兌的醒酒醋,小狐狸有苦難言。
“媚兒,你不要太過責怪元朗。元朗家事上或許欠了些兼聽之明,不過元朗在大節上還是無損。”
卓不凡的勸說,媚兒淡然一笑,怕是乾爹還指望她和元朗破鏡重圓,只是應知這覆水難收的道理。
“媚兒,乾爹此行回鄉省親後,就要奉旨去北方重鎮泰源城做巡撫之職,如今邊關戰事頻頻,女真人許多部落都有異動,皇上下旨要嚴防匪患。”
媚兒尋思片刻問:“乾爹北上去泰源城,泰源經略使應是熊廷弼大人,聽說是位能征慣戰的大將。”
卓不凡頜首笑道:“義父此次臨危受命也是朝廷和皇上的器重。以文華殿從四品翰林擢升泰源巡撫之職,定不辱使命。”
談笑間,柳夫人端了一碟銀魚攤雞蛋進來,衆人起身挪動碗碟添放新菜,媚兒卻覺得臀上被拍了一掌,羞得臉頰緋紅低頭瞪向小狐狸,心裡暗罵這小東西不知死活。
才落座,那隻手臂又打了她臀上一下,媚兒惱了,低聲喝道:“手腳規矩些!”
再看小狐狸,雙手捧着酒壺,一雙無辜的眸子明澈地望着她。
媚兒暗自奇怪,心裡一慌,猛的回頭,並無他人,心裡略微放鬆,卻生出不詳的預感。
“媚兒,在尋什麼?”卓不凡問。
“沒,沒什麼!”媚兒緩緩轉身坐好,“啪”的一記,臀上又捱了一下。
媚兒倏然起身,向後望去。
驚得她目瞪口呆,只見小狐狸悠然喝酒,坐着的梨木墩旁後襟垂地。只是那後襟翹起,一條不安分的粗粗的大尾巴如耍弄旗幡一般抖着那直裰的後襟,得意時,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向她橫掃而來。
父親覺出異樣,剛要起身,媚兒慌忙坐下,結結巴巴道:“有個,有個毒蚊子咬媚兒。”
“毒蚊子?冬季也有蚊蟲?”卓不凡困惑地問,媚兒陪笑道:“打走了。”
媚兒此時如坐鍼氈,再也不得安寧,那碗中的雄黃酒,也不知道蛟兒喝去多少,自己不覺已醉,竟然如此放肆的胡來。
衆人恢復了閒聊,媚兒沉下臉問小狐狸:“弟弟,你的文章可是做好了?不要借了義父來就貪杯飲酒,快快去溫習窗課纔是正理。”
胡宥詫異地望着媚兒,微翹了小嘴道:“姐姐好沒道理,不怕怠慢了卓大人。卓大人此行爲朝廷效力保境安民,胡宥自該多敬大人幾杯。”
見小狐狸毫不覺察,媚兒急得低聲道:“你醉了,原形畢露了。”
小狐狸把弄酒杯,湊到脣邊,低眉輕啜,嘟噥聲:“呀呀呸!”
媚兒悄悄地將筷子拿到桌案下,面容上和顏悅色同卓不凡應對自如,聽他們談論邊關戰事,朝廷同女真族的爭端。
小狐狸侃侃而談,說着他自惠州老家來烏鎮一路上的“見聞”,什麼朝廷橫徵暴斂,強賣強買女真人的馬匹,什麼朝廷扣了買人蔘的欠款不還給女真部落。
媚兒看準機會,在小狐狸微探了身夾菜的機會,手中的筷子狠狠朝那條伸向她的粗粗的狐狸尾巴打下。
“嗷”的一聲驚叫,小狐狸驚跳起來,被媚兒一把拉坐下來,不等他說話,就責怪道:“說你喝醉了還不承認,年輕人莫要貪杯,看你神態時常,快去吧!”
胡宥翹了嘴,悻悻地起身,尾巴上種種捱了一記,也收斂起來,蹣跚着裝作醉態告辭離去。
媚兒扶他回到房中,拍打他的額頭罵:“看看你,這酒是雄黃酒,喊你還不肯走!”
小狐狸一聽雄黃酒面色發白,嘴脣微紫。
“桐鄉的雄黃酒最是好,卓乾爹最喜歡不過,爹爹他珍藏的雄黃酒都拿了出來,哪裡知道你是個假兒子?”
媚兒責怪地望着小狐狸,小狐狸叫苦不迭,兩隻絨絨的耳朵立起,尖尖的狐狸嘴也探出,那雙烏亮的吊眼楚楚可憐的望着她。
“乖,先去睡,拴上門不可外出。姐姐要去照顧卓大人和爹爹。”
媚兒安置罷小狐狸,心裡不安,特去推推房門,門已關上,心裡安心。
天色已晚,卓不凡起身告辭,媚兒隨爹爹送出門外,目送衙役們護送卓大人消失在夜色中。
媚兒回到竈間洗碗收拾剩菜,猛然間院裡傳來母親的驚叫聲:“狐狸!狐狸呀!快來人!”
手中一抖,一疊碗盤碎在地上,媚兒拔腿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