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被擡到胡宥的房中, 一家人慌得進進出出爲元朗請郎中治傷,熱心的村鄰還爭先恐後送來補養的草藥。
柳夫子背了手在一旁捋了鬍鬚嘆氣,看着忙碌得一頭熱汗滿眼含淚的媚兒, 不發一言。
胡宥在一旁將姐姐從窗前的人羣中揪出大聲責備:“姐姐是待字閨中之女, 男女授受不親, 還是胡宥來照顧師兄。”
一句話點醒了衆人, 在元朗哀慼的目光中, 媚兒一步一回頭的離去。
元家的人聞訊趕到,但來人是元朗的母親和小妾紅杏。
紅杏梳着風情萬種的墮馬髻,修長的脖頸纖細的眼眯做一條縫, 搖着水蛇腰扶了門進來。
一眼看到媚兒滿臉的膿包醜陋的樣子,忍不住掩口撲哧地笑出聲來。
“姐姐, 是你嗎?你的臉怎麼啦?”紅杏忍不住好奇地問。
腳上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紅杏尖叫起來, 擡眼看婆婆一臉的怒氣。
進到臥房,見到趟在牀上臉色慘白的元朗, 紅杏的笑容如春雲被狂風吹散,嘴角一撇,大哭大嚎,彷彿夫君病入膏肓一般,絲毫幫補上忙。
“元郎!相公呀, 你這是怎的了?你不要拋下紅杏。妾身活在世上, 唯一依靠的就是郎君。若是郎君你去了, 妾身也不要活了!”
哭得嬌喘連連, 梨花帶雨一般的惹人憐惜。
元朗不想紅杏跟來, 眼前的局面顯得尷尬。紅杏湊到牀邊輕輕掀開元朗的被子,就要解他的衣褲查看傷口。
媚兒見婆婆一臉的尷尬, 低聲斥罵紅杏:“這點功夫你都等不急啦?看你這騷狐狸相!”
紅杏委屈得掩面嚶嚶哭起,元朗卻一把抓了母親的臂不顧了傷痛央告:“娘,快求爹來給師傅賠罪,媚兒要嫁人了!您看看滿院的彩禮,媚兒要嫁人了!”
只在這一瞬間,小狐狸一把拉了媚兒去外間囑咐她離開。
不多時,紅杏偷偷摸進媚兒的房中。
“姐姐,求你隨了相公回家轉吧。”紅杏懇求,看上去不似在敷衍。
媚兒心想,這紅杏本該高興纔是,昔日在家中,紅杏屢屢刁難她,只是她不屑得去同小人計較罷了。
畢竟紅杏是個胸無城府的,點破了玄機。
“姐姐快事回來吧。二叔公爲相公說了一門續絃,是他姻親家的孫女兒。聽說是個母夜叉,厲害之極。那個女人的娘就是遠近聞名的母老虎,家中幾名丫鬟都因多看了男人一眼,被她活活打死打殘呢。”
媚兒聽了紅杏不加遮掩的話,又笑又憐。怕這惡人還須惡人磨!
元朗被元家的騾車拉走,媚兒知道時,只遠遠看到那騾車遠去的塵煙。
柳夫人告知媚兒,是元朗執意不顧腿傷,要回家求父親來柳家賠罪。
唉聲嘆氣道:“冤孽,真是冤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就在第二日,殷員外的管家突然來到,聲稱殷員外生意上的事要改變行期,第二日殷家的花船就要迎娶媚兒離開桐鄉北上京城。
媚兒笑看着小狐狸,小狐狸輕輕撫着媚兒鬢間的碎髮,只問她一句:“後悔嗎?”
媚兒笑着搖搖頭,縱然是滿臉醜陋的包,卻掩飾不住她美麗的笑靨。
反是柳夫子和夫人商談許久,鄭重其事地單喚了媚兒去一旁問:“你可是想好了。你和元朗自幼青梅竹馬。當年嫁你去元家時,就是一波三折,元家就腳踩兩隻船猶豫不定,想借了娶親攀高枝。若非是元朗這孩子本分實在,一意堅持要娶你,怕是元家的少奶奶是那宋縣令家的千金。”
想到這段往事,媚兒眼前又出現元朗那冷峻的面頰,少年意氣血氣方剛的眉宇。因爲是爹爹的愛徒,又曾是鄰里。媚兒是親見了那日元朗爲了抗婚被公公掄了荊條責罰。那身雪白的衫子被血污打紅,如飛落在雪地裡的點點叢叢的紅梅。
但元朗的固執和堅持終於改變了她們的命運,公公不得已屈從了,回絕了二叔公的提的那門宋縣令家的高枝。小夫妻結髮共枕後,她在婆家勤勞節儉,也頗是被公婆喜愛。
但眼前的一切元朗並未珍惜,曾經的山盟海誓都化爲雲煙。
“哼!那宋縣令後來倒是高升了,巴結九千歲當上了個什麼四品官。不過呀,他好夢不長,到了京城做官,一句話得罪了皇上,被罷了官不說,還被拖到了午門外打廷杖,屁股上的肉都被打掉二兩,丟人現眼氣死了。”柳夫人自說自話不屑道。
“官場險惡,媚兒還是跟個商賈的安穩。衣食無憂,爹孃勿再牽掛。”媚兒決絕的了去了這個話題。
迎親的船揚帆時,河道旁圍滿了送行的鄉鄰。
大紅的帳幔裝飾的綵船,鼓樂聲爆竹聲夾雜在一處,震天動地。
媚兒從艙窗想外看,爹孃立在岸邊向她揮手,鄉鄰們都在喊着送她,一路祝福的話語。
胡宥低頭進了艙,按了當地風俗,孃家的兄弟是要親自送親的。因是忠兒年少,胡宥主動請纓,順便到京城“姐夫”家溫習詩書準備春天赴考,柳夫人也只得同意。
船行出一段,回頭看岸邊揮手的人漸漸變小。
陡然間,一團白色的身影闖入媚兒的視線。
就在橫跨河道的石拱橋上,一襲白衫飄飄的他如只小鳥,又如一瓣梨花,輕飄的立在橋上。風吹巾袂舞動,身形那麼生動。雖是看不清他的面頰,媚兒能想到元朗那悽然的目光,失落的神情。
元朗回來了,若不是搬回了公公來元家賠禮道歉,他定然不會孤身再回到柳家。可是,元朗腿上的傷,他竟然一日兩夜間往返,可見他用情之深。
媚兒放下簾幕,那簾幕也遮住了心扉,漠然垂眸。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昔日油燈前共讀《洛神賦》時,媚兒一直感慨曹子建的多情,如今溯流而上追尋的卻是元朗。
很快,她從這糾葛中掙扎擡頭。
她意識到殷蛟坐在黑暗的船艙中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媚兒笑問:“日後如何?”
小狐狸一驚,所答非所問道:“情本來就如大雨中的一個避風躲雷的巢穴,他進來,你就要出去。殷蛟不是聖人,狐界的信念同人族不同。我們認定的東西就要去爭奪,或許對手強大,但是不屈不撓者才能奪回自己所愛,才能是勇者。”
船一路北上,到了秀洲境內,那豪華氣派的迎親畫舫漸漸在黑夜逆流中隱去。只剩一葉烏篷船靜靜泊在渡口,載了小狐狸殷蛟和媚兒並肩坐在船頭。
夜風吹來,夾了冬日潮涼,殷蛟不知何時變出調皮的狐狸尾巴,毛茸茸地掃着媚兒的面頰,抱了她枕在自己的腿上,那根茸茸的尾巴蓋在媚兒的腰上。
媚兒恢復了美麗的容貌,月色灑在清潤的面頰上,如夜明珠般流溢着幽然的光彩。
總算不用再提心吊膽,總是尋回一片安謐的天地。此刻,她的心中只有小狐仙殷蛟,這個她即將託付一生的小男人。
岸上一陣馬蹄鑾鈴聲傳來,由遠而近,向河道駛來。
媚兒從小狐狸的身上翻身坐起,二人並肩向那馬蹄聲方向看去。
媚兒緊張地抓了小狐狸的手問:“該不是遇到響馬?”
荒灘野渡,卻是危險。
小狐狸卻拍拍她的手安慰:“不慌不慌啦,是迎我們進京的人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