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 媚兒獨倚欄杆犯着愁思。
眼前亭臺樓閣如宮廷一般奢華,但這畢竟不是她的家,這不過是狐仙的洞穴。
每想到“狐仙”二字, 心頭仍不免震撼, 若不是“邂逅”那隻古怪精靈的小狐狸蛟兒, 怕她永遠不能來到這奇異的國度。
“想家了?”狐妃夭夭柔媚的聲音, 媚兒斂神回頭, 卻見夭夭已換上一襲湖色輕紗,若隱若現線條玲瓏的胴體。一頭烏髮如瀑布般披散及地,精緻的小臉上, 彎彎的長睫微顫,細長的眼睛靈光浮動。
紗幔輕舞, 異香縹緲, 樓閣中只剩狐妃夭夭和媚兒二人時, 夭夭低聲關切地問:“媚兒,你想家嗎?你的夫家。”
媚兒點點頭, 若說不想家那是假話。
夭夭捏起小藤碟中的一枚青綠色果子遞給媚兒安慰她說:“女人,就要學會認命。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去想那些無用的過去。你看我,嫁給大王時我也是有中意的情郎,大王本也知曉。但狐後孃娘選中我給大王爲妃子, 我也只得認命。是你的終究還是你的, 不是你的, 強求不來的。”
一席話媚兒心裡不屑的暗笑, 想這狐妃一定是金毛狐王派來的說客。
“蒼蠅不抱沒縫的蛋, 元朗他命犯桃花,也是個輕薄的東西, 虧你還對他戀戀不捨。就算沒有紅杏,也會有青杏、黃杏去勾他的魂。女人呀,天生都是賤骨頭。越是追着送到眼前的好東西,她反不覺得稀罕;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趨之若鶩。直到爭到手上仔細一看,看似黃金團,原來是臭狗糞!”
說到這裡掩袖輕笑,樣子裡透出幾分輕佻,同端莊文靜的狐後真是天上地下。
媚兒想,這就是大家千金和小家碧玉之分吧,難怪夭夭只能做妾做妃,不由暗笑,卻也記起了同她爭寵的紅杏。
“總有一天,失去的時候,你才發現那曾在眼前的東西是最好的。”夭夭嘆氣:“雖然人狐有別,他不能給你什麼名份,可只要他心裡裝着你,只有你,還在乎什麼呢?比如我,不管旁人怎麼看,只要大王的心在我身上,我就心滿意足。”
一陣夜風拂面,夾帶了露水的清潤氣息,兩隻螢火蟲在眼前蹁躚飛轉。
樓閣內光線昏暗,反顯得瑩亮的兩點飛火格外魅人。
夭夭指着樓下一帶螢光點點的山丘說:“走!我們去捉螢火蟲做長明燈!”
不容分說拉扯了媚兒向樓下跑去。
夜風吹來,夭夭身上的輕紗鼓起,她就如靜夜中一朵清幽的百合花。
漫天的星光璀璨,及膝蓋的蔓草在夜風中舒展,夜空中無數螢火蟲在悠然飛舞,如掛在夜空中點點的神火。
夭夭遞給媚兒一隻小紗囊,自己也追逐着流螢,聚精會神地捕捉裝入紗袋。
“等回到樓閣,將這些小東西裝入沙袋懸在帳角照亮,可比燈籠別緻。
媚兒問:“我同小狐……王子曾在山洞裡遇到螢火蟲,不過那些螢火蟲聽得懂殷蛟講話。”
“你們見的是得道成仙的流螢,如今的是肉骨凡胎供人玩的。”夭夭邊說變囑咐媚兒輕聲,指了山下兩峽谷間隱蔽的一條黑魆魆的路說:“你不可亂跑,這條出山的路上有蟲蛇。”
一邊專注地捉流螢,一邊囑咐媚兒原地不要亂跑。
媚兒起初不曾多想,百無聊賴中也加入夭夭一道捉流螢,寂靜的夜中有夜鶯的清唱,伴隨草木清香,而有及聲鳥鳴驚醒山谷。
媚兒小心翼翼追着螢火蟲左撲右抓,提了羅裙在草地奔跑忘記了煩惱,心裡正在感觸狐狸精都能自得其樂時,就見山坡凹地有一片綠瑩瑩閃熠的光亮,像是成羣的螢火蟲。
媚兒記得夭夭說捉流螢不許出聲,就向不遠處的夭夭跳腳招招手,指指山坡下的凹地,夭夭提着那螢光點點的紗袋向她炫耀般晃晃。
媚兒追逐着光亮跑去山下,心想若是夜裡紗帳內星星點點的流螢將帳頂映得如星空璀璨,定然有趣。
腳下踩到一個光滑的東西,就在媚兒感覺到踩到異物的瞬間,整個人也猛然間飛跌出去。
好在是荒野有野草爲墊,摔得不疼,只是胳膊硌在一塊“圓石頭”上,媚兒撐了那圓石頭起身,手指卻陷入光滑的“石頭”縫隙裡。驚訝的起身,從石頭中抽手,但那石頭異乎尋常的輕。拾起來在月色下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將那“石頭”扔飛出去,那哪裡是石頭,是骷髏,獸骨骷髏!
媚兒驚魂未定地起身,腳下卻屢屢踢到異物,發出碰撞聲響。
她小心翼翼分開及膝的荒草,愕然驚叫。
白骨!遍地的白骨,再放眼四周,風掀開荒草若隱若現一地的白骨,有的地方白骨堆積成小山,有的骷髏面目猙獰的零散在地咧嘴望着她。
四周的風聲都帶了鬼哭啾啾,點點綠瑩瑩的火如一雙雙陰冷的眼睛在望着他幽幽的冷笑。
媚兒驚得慘叫失聲向山丘上跑,夭夭也飛奔過來喊:“快上來!誰個讓你亂跑?”
媚兒驚魂未定立在山丘上望着白骨成堆的山窪發呆,夭夭不敢碰她,忙喊她去小河邊洗手,呲牙咧嘴道:“好端端的你去白骨坑做什麼?那是死去的大狐國子民的白骨。”
媚兒膽戰心驚,顫聲問:“它們也是被淘汰下來當做上供的狐皮褥子的?”
夭夭不置可否的笑笑,面色慘白,似也被嚇到。
“還有犯了錯被處置的,所以,你好好聽話。”夭夭甩下話疾步在前面走,媚兒雙腿如踩棉花一般在後面跟。
媚兒受了驚嚇,回到樓上週身虛汗不止。
狐妃夭夭也慌了神,親手去熬安神湯喂她喝。
櫻紅的小嘴微微吹着湯匙裡的琥珀色熱氣騰騰的湯,送到媚兒的脣邊,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去捉什麼流螢,嚇到你。下次不可亂跑了,若是大王知道,一定申斥我。”
“是我不好。”媚兒內疚道,二人相視嫣然一笑。
夭夭楚楚可憐的目光中總帶了一絲惹人憐惜的哀怨,精緻小巧的五官總令人不免多看她兩眼。
可一想到小狐狸提到靈妃忿忿的樣子,心裡又狐疑,難道這貌美如春花的狐狸精果真是個壞狐妖?那可空辜負這造物的鐘靈毓秀。
夭夭精心地照顧媚兒,嘆息道:“大王也難呀,偌大一個國家都要他打理,難免有不近人情的地方。一將功成萬骨枯,更莫說是一代帝王。”
媚兒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卻看夭夭如個謎團一般,試探問她:“你剛纔說,男人都是喜新厭舊。可大王對狐後就很恩愛。”
夭夭抿嘴笑笑說:“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我並不是說狐王用情專一,我是勸你,要學會把握男子的心。譬如狐後,她就很聰明。她從不在狐王面前說我半個不字,難道她的丈夫被人分享就不醋意翻涌?”
夭夭笑笑搖頭道:“妒忌,只能讓男人覺得你不夠自信,覺得你自己心虛。所以,我也明白這點,只從自己身上想辦法,如何得到大王的恩寵。比如,我不如狐後知書達理,出身名門,氣質高貴。可我活潑天真好動,我年少,都是我的優勢。大王疲乏的時候,我可以給他唱歌跳舞解乏,可以牽他的手遍野去追流螢。這些,皇后都做不到,也做不得,若是做了,就不符合她的尊貴身份。”
媚兒聽得連連說:“受教!受教!”
心想這真是大狐國,處處狐狸精,媚人勾心術層出不窮,令她佩服。再回想元朗和她的當初,也暗笑自己的幼稚。
夭夭囑咐媚兒早些睡,臨走時將一袋螢火蟲掛在媚兒的帳內。
嘆息一聲道:“都是爲了活命,也不容易。伺候大王的女人,多少都變成了白骨。”
話音的尾音哽咽,媚兒後背根根汗毛豎起,正在回味夭夭的話,夭夭已走遠。
媚兒渾渾噩噩地閉眼,不知不覺睡熟。
她又來到那骷髏嶺,猛然間所有的骷髏都立起,一隻骷髏頭披着紅色的袍子在追趕她,不停喊:“姐姐,姐姐,等等蛟兒!”
媚兒“啊!”的一聲驚醒,虛汗淋淋。
媚兒病了,高熱不退,口裡不停說着胡話。
她醒來時,眼前是小狐狸殷蛟那張俊美的面頰,笑望着她問:“我又沒偷你家的雞吃,如何還這般兇巴巴看着我?”
媚兒這才勾出一抹無奈的笑,但很快又被心中那陰冷侵蝕。
“都是我不好,昨夜帶她去捉流螢,害她着涼。”夭夭滿懷歉疚,只不提媚兒誤入白骨坑之事。
媚兒看着小狐狸,想到那天因跑不動而被剝皮的二蛋,想到那一山白骨,心裡的恐懼漸漸騰昇。
小狐狸扶住她的肩頭,額頭貼緊她的肩頭,一臉明媚的笑逗她說:“莫不是夜裡撞到另一隻狐狸精,把魂魄攝去?”
媚兒懶得和他糾纏,只勉強搖搖頭說:“我倦了。”
小狐狸猛轉身去看夭夭時,夭夭慌然轉過頭。
小狐狸只是冷笑,見夭夭緩緩退下,才撫弄着媚兒的手貼了她的頰輕聲哄慰:“你不肯說,我不逼你。你只記得,在這大狐國,有我殷蛟在一日,就沒人敢欺負你。狐界比人間更殘酷,越是生存條件惡劣的國度,就越是殘忍,你不懂,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