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等柳媚兒作答,小狐狸迅忽如閃電一般倏然鑽進揹簍,前爪撓,後爪踢蹬,不過幾下蹬踹,竹簍裡備來帶給媚兒婆婆的幾包特產盡數被踢入河裡,隨波逐流而去,小狐狸卻已機警地藏在一件藍花布衫子下。
“血跡在這裡!”幾聲納罕,一陣腳步,一排捕快已列在埠頭上的岸邊,驚訝地發現了柳媚兒。
眼眸忽轉,鬼使神差般,柳媚兒故作吱唔道:“我……小女子的腳.…靠岸時滑了一跤,跌破……流血…...特來河邊清洗。”
捕快們大失所望,哄散離去。
柳媚兒目送捕快們走遠,搖搖竹簍,甜潤的聲音略顯惶恐,輕語道:“狐大仙,快請出吧。捕快已走遠。”
“小娘子救命,帶我過河,受傷跑不動。”央告的聲音反似撒嬌一般,有意拖長尾音,它不過就是隻會說話的小狐狸而已。
柳媚兒緊張恐懼的心漸漸平復,手捂胸膛長出口氣,搖搖頭暗歎,難道真是狐仙,不然如何料知我定要渡河?
槳聲汩汩中,一條烏篷船穿過石拱橋,沿着貫穿東西狹長的河道緩緩向埠頭駛來。
划船的艄公手中搖櫓,青雨笠黃蓑衣,身後是煙雨仰頭對天唱歌般吆喝幾句,對了岸邊嚷:“小娘子,可是要渡河?四枚銅子。”
柳媚兒心如撞兔般不能平靜,彷彿自己就是那躲避搜捕的江洋大盜。
烏篷船靠岸時,老艄公跳上青石埠頭,船身搖晃兩下。埠頭是河岸的缺口,砌成一面垂直,一面臺階層層延伸到水面一塊兒丈許寬平滑的青石條。除去方便來往船隻停靠,還是河兩岸小媳婦們淘米洗衣的地方。
艄公道了聲:“小娘子小心!”
遞了溼滑的槳給柳媚兒扶了上船,託了把柳媚兒背後的揹簍笑問道:“下雨天,小娘子還去置辦了貨物?”
柳媚兒心頭一驚,羞怯地低頭不語,那揹簍中可是那隻小狐狸。
娘從小就對她講,黃鼠狼、狐狸、刺蝟、蛇,這些都是地上的仙,不宜得罪,否則要招惹罪愆。
如今自己真是背運,如何遇到這難以置信的詭異事。掐掐虎口,確認不是在夢中,柳媚兒心頭叫苦不迭。轉念回味,難不成那些捕快抓的是這隻狐仙?可爲什麼捕快在問她可曾見到一個黑衣人?明明在雨巷撞倒她的是道人影,難不成這狐狸和那黑衣人是同夥?
是了,定然是黑衣人撞倒她時,小狐狸藉機藏入她寬大的裙內。
船行駛在古運河,向烏鎮方向徐徐劃去。
藍布簾遮擋的烏蓬內,柳媚兒擦拭着泥水弄髒的衣裙,靜靜的,忽想起小狐狸,上船這些時候它竟然毫無響動,好歹是隻活物。
忙掀開竹簍觀看,那狐狸雨溼的身子蜷縮在一團,頭枕了毛茸茸厚厚的尾巴,烏亮的眸子感激地仰視着她,似乎在說:“大恩不言謝!”
柳媚兒被這哀婉得惹人憐惜的眼神徹底俘虜,情不自禁地提起小狐狸兩隻前爪將它從筐中取出左右看看,身子可是比她養的小狗阿黃還要沉重幾分。左邊大腿上一道明顯的傷口,血肉模糊能看到翻出的紅肉正在滲血。柳媚兒雖然自信膽大,可是最見不得的就是血,家中殺雞都是丁嫂去做。咬咬牙,心存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慈心,索性撕開揹簍中那件已被狐狸污掉的半舊的襦裙,爲狐狸捆紮好傷口止血。
那溼滑的毛觸手的感覺真是舒適,狐狸乖巧時也和家中的大黃狗一樣可愛。
小狐狸安詳地閉上眼,臥在自己的尾巴上。
柳媚兒心裡還是有幾分畏懼,畢竟這也是隻狐仙。所幸是被她撞見,若換上是文弱的丈夫元朗,怕早嚇得昏倒在地。想到這裡,柳媚兒安慰地笑了撐開紫色油紙傘出到艙外,手搭眉頭向雨煙深鎖的河道兩旁望去,兩岸幾樹紫丁香盛開,淡紫色一叢叢,瀰漫着醉人的芬芳。
不多時就見到烏鎮狹長河道兩旁的白牆灰瓦枕河而建的排排齊整的房屋,因是下雨,茶館商鋪的排門門板都已下了,小鎮寂靜得只剩雨落河面和汩汩的槳聲。
船靠到埠頭,艄公幾步跨了石階上到岸上,將纜繩拴在一個牛鼻一樣的石孔中繫牢。
“下雨路滑,小娘子路上小心。哎!你男人如何不隨你出來,幾曾見一個小媳婦獨自過河走這麼遠的路?”
一句話牽出柳媚兒沉在心底的無限傷心,那抹傷心漸漸結在眉頭,擰在了一處。臉上堆出嫣然的笑意報以艄公一笑,背起竹簍下船向鎮子走去。
想到母親讓她捎給婆婆家的筍乾和鹹魚盡被這小狐狸踢去河水中沖走,心裡生氣,故意促狹地顛了幾下竹簍,小狐狸發出撒嬌般“哼哼”的□□聲,像自己孃家小弟耍賴的聲音。
除去恐懼,柳媚兒心裡並不十分厭惡這隻小狐狸。
走離了河岸,走過騎馬樓,街道兩旁店堂的排門因下雨已經緊閉,溼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積水流入銅錢眼形狀雕刻精緻的地漏。
柳媚兒尋了一戶人家的排門檐下,四顧無人,小心地放下背上的竹簍如釋重負般長長鬆口氣,輕聲呼喚:“喂,狐大仙,請出吧。小女子已經幫你脫險。”
竹簍內沒有動靜,柳媚兒提高聲搖搖竹簍又說:“狐大仙,天色已晚,小女子回家若是耽擱會被公婆責罵。”
還是沒有聲音,難道這狐狸賴上自己不成?
柳媚兒粉頰露出嗔意,鳳眼含笑,抿了脣要去揭開被狐狸蒙在身上的那件衫子,盤算着就如對付家中那隻只知吃肉不會看家的懶狗阿黃一樣,將它扔到地上一走了事。
丈夫總嘲弄她說,她是太勤快了,勤快得連阿黃的活兒都搶着做完,才養得阿黃和丁嫂一樣又饞又懶偷奸耍滑。
手提起那件覆着小狐仙的衫子想“懲治”這個“無賴”的小東西,柳媚兒於是輕輕地掀開衫子一角。
轉念又記起母親說過,狐仙不宜輕易得罪,伸向小狐狸的“魔爪”就停在了空中。
竹簍內小狐狸蜷縮成一團,尖尖的嘴閉合着眼,長長的耳朵不時微微抖動,枕着一條鬆軟粗大的尾巴像是睡了。
柳媚兒用食指捅捅它,狐狸沒有動靜。
遲疑片刻,柳媚兒抓住狐狸的前爪將它拖出竹簍,那狐狸如死狗一般沉沉地耷拉腦袋。
不會是死了吧?柳媚兒想,緊張地探探狐狸的鼻息,溫溼有氣。
柳媚兒暗想:“狐仙大人,小女子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你不能再怪我。”
於是將那件撕毀的裙子鋪墊在一戶有屋檐的人家排門外的石階上,小心輕放的將昏睡的狐狸放在上面,又將自己那紫色的油紙傘支撐在地上爲狐狸遮蔽風雨,轉身快步回家。
拐過巷口,迎面走來一位頭戴斗笠手推獨輪車的漢子,車上油布下露出各色的皮毛,怕是皮草店的夥計運貨。
柳媚兒靠貼在門板旁讓路,心裡頓時不安,若被人拾得受傷的狐狸,該不會把狐狸拿去剝皮?
心裡頓時生出愧疚,畢竟那狐狸病傷得無力抗爭,自己放了它在別人門戶下,豈不是害了它?再者隨意把狐仙引到旁人家,似乎也是害了人家。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想到這裡,柳媚兒快步搶在那拐進巷子的獨輪車前緊跑幾步,將自己身後的空揹簍取下直奔她遺棄小狐狸的門前。
就見放狐狸的那戶人家的門已經開啓,一位婆婆端了木盆出來倒污水。
柳媚兒眼疾手快將竹簍扣在了狐狸身上,立在那裡喘息着自我解嘲般笑笑:“我的傘落在這裡。”
婆婆看了她一眼,進了門,又走出來不擡眼皮地問柳媚兒:“餅要哇?”
柳媚兒笑着搖搖頭,擡頭看,這是一家賣姑嫂餅的店鋪。
獨輪車在身邊嘎吱吱地走過,壓在青石板路發出刺耳的聲音。
柳媚兒無奈地掀開竹簍,望着那將死的小狐狸感傷,看來真是命中註定的無奈。
背了竹簍中的小狐狸一路走來,柳媚兒東張西望,極力去尋個合適的地方擱置小狐狸,那地方須是既隱蔽又安全,能讓狐狸免於風吹雨打去養傷,還不能讓心懷不軌的人傷害到它。
一路走來,走走停停,幾次欲放下狐狸,卻又覺得不妥當,不知不覺離家越來越近。
快到自己巷口,柳媚兒咬牙想:“狐大仙你休要怪我,小女子如何也不能撿條狐狸回婆家不是?若是被公公發現,正缺一牀狐狸皮褥子呢;前些天丈夫元朗也一直要去湖筆店做什麼‘七紫三羊’的提筆,可巧了你的尾巴正能當那幾根筆鋒上的‘紫’了。”
眼光掃到牆角一個廢棄的狗窩,那還是巷口搬走的糟坊家大黑狗曾用過的窩。
柳媚兒正欲走去藏掉小狐狸,就聽身後一聲熟悉的呼喚:“娘子,如何這般晚才歸來。”
柳媚兒周身一抖,做賊被擒獲般一動不動,那是丈夫元朗的聲音。
徐徐迴轉身時,臉上堆出明媚的笑,那笑容裡滿寫着做賊心虛。
元朗一身淡青色直裰手舉着棕黃色油布傘立在雨巷裡。
棱角分明的面頰輪廓,深凹的目神采奕奕,眉眼間自帶幾分書卷氣,一臉溫和謙恭的笑意。
柳媚兒一見自幼青梅竹馬的丈夫元朗在雨天寒涼中等候她的歸家,心頭頓時溫暖。
想來丈夫定然是擔心她的安危,特來巷口立於雨中等她歸來。滿心對丈夫的抱怨也如朝陽驅散了冰雪般蕩然無存,臉上浮出兩汪淺淺笑靨,鳳眼含羞眼梢微挑,帶出幾分天真的羞澀,紫色的油紙傘搭在肩頭,提了襦裙快步向丈夫迎上。
“阿朗,你是來候我?”柳媚兒難以自信地問,心頭滿是感激之情。
“下雨,路滑…..爹孃見天色將晚,讓我出來迎你一程。”
柳媚兒欣喜的笑意從嘴角漸漸消散,但轉念一想,丈夫平日矜持含蓄,就是情動於中來接她,怕也是礙於顏面故不承認,反是推說是爹孃的意思。
元朗關切地伸手去接柳媚兒身後的揹簍,柳媚兒這才慌得記起那隻躲在揹簍內的小狐狸,她竟然沒來得及尋個地方“銷贓”,慌得側身說:“不必,我有的是氣力的。”
心在噗通亂跳,丈夫濃眉微揚堅持說:“給我!家有男丁,哪有讓女人背東西的道理。”
媚兒聽得嘻嘻地笑着嘲弄:“免了吧,百無一用是書生。上次讓你幫忙搭把手去擡裝米的青花瓷缸,裡外沒有多重的東西,反是讓你過門檻時手一鬆摔裂了。心疼得娘直在埋怨,前日提起那缸還痛心,說那缸雖老,好歹是她孃家的陪嫁。”
元朗鼓鼓嘴說:“嗯,若是埋在地上過個百年,或許能給我的重孫女當做陪嫁的古董。”
邊在調笑,槐囈庸肆畝繽返謀陳ā?
不知自何時開始,那個只會被同窗欺負得哭鼻子的小伢子竟然也變成眼前如此硬氣說話的丈夫阿朗,這反是令柳媚兒多了幾分對丈夫的眷戀。
沉甸甸的竹簍卸下,肩頭立時輕鬆許多,柳媚兒心卻忐忑,生怕一不留心,那竹簍中的秘密被丈夫覺察。
元朗望了鬢髮微溼的妻子,裙襖上也滿是水漬。素面朝天,頭上繫着包頭的藍花布巾,身上簡單利落的藍花布襖,白色羅裙,同烏鎮人家的小媳婦一般無二,只是多了幾分幹練麻利。妻子媚兒從小就是個假小子般,不修邊幅,也從未在脂粉上花過心思。
“這麼沉?娘子定又是從岳父家背米過來?”元朗嗔怪道:“早對你說過,烏鎮的米比桐鎮貴不到幾毫,何苦如此受累。”
柳媚兒將錯就錯吱唔道:“一分一毫也是錢,娘囑咐要勤儉度日的。”
心卻在噗噗亂跳,暗自乞求上蒼,丈夫千萬不要一時興起查看那揹簍中的“米”。否則見到那隻會說話的狐仙定然要嚇昏過去。元朗從小怕毛茸茸的動物,家中養的大黃狗他都要繞道避走。小時候在書館,柳媚兒的父親是元氏私塾的西席,柳媚兒經常弄來些毛茸茸的麻雀、涼滑可怕的菜青蟲偷放在元朗哥的書袋褡褳裡,聽他嚇得驚叫大哭的聲音。
如今,柳媚兒只剩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隨了丈夫回到家中,愁眉不展,暗自思忖如何能神鬼不知地請走這糾纏不清的狐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