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並不理會內弟“胡宥”的惡語相向, 徑直跪行幾步來到岳父柳夫子的身邊,極力壓住哽咽的聲音求告:“爹,求你讓朗兒帶娘子回家吧!朗兒錯怪了娘子, 辜負了師妹一份真情, 爹爹爲師亦父, 但憑爹責罰。只是媚兒妹妹同元朗結髮夫妻, 斷不能將她改嫁他人!”
元朗的話音忱摯, 雖然低聲下氣,卻也還不卑不亢。
柳媚兒卻是心頭如打翻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元朗同她青梅竹馬, 自幼就是極好強顧臉面的人。因爲怕在學堂裡挨師父的戒尺,所以螢窗映雪的苦讀處處令人無可挑剔。如今跪在衆人面前請罪, 不知放下的多少臉面, 媚兒心頭不忍, 但一想到元朗的絕情,又不禁咬牙剋制住自己的慈悲。
柳夫子痛心地望了眼愛徒, 錯開目光長嘆一聲,緩緩起身,又回眸望一眼低頭不語的女兒媚兒,再回眼掃視白衫飄飄跪在寒風中的元朗,罵了聲:“冤孽!”拂袖而去。
一桌家宴不歡而散, 籬笆牆外圍觀的人指指點點, 有人大聲罵道:“忘恩負義見色變心的薄情郎, 大棒子打了他出村子!”
“媚兒不能和他走, 媚兒真是太冤了!”有鄉鄰在周圍感慨。
“這是什麼話, 小夫妻打架,該是勸合不勸離。‘寧拆十座廟, 不破一樁婚’纔是!”
媚兒如坐鍼氈,她不忍去看跪地請罪的丈夫元朗,也不敢去看小狐狸忿然的目光。
柳夫人起身,搖頭嘆氣道:“朗兒,師母好歹看你從小長大。你還不曾有八仙桌高,就隨在你師父身邊寒窗苦讀。那時候你師妹小你半頭,師孃就看了你們幾個孩子在桌子下鑽來鑽去,玩什麼當狀元娶娘子的嬉戲。師母當時就對你師父說,這人是‘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朗兒這孩子性情文靜溫厚,同媚兒又投緣,日後留了做女婿也是好的。說是指望媚兒當什麼狀元娘子是無稽之談,不過當孃的都巴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好人家,不用吃苦捱餓也是人之常情。實指望你們小夫妻恩恩愛愛白頭偕老,誰想到你不惜福,竟然寵妾休妻,逼得媚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朗兒,你和你師妹是前世的冤孽,你回去吧,不必再來。柳家和你師父還都要臉,你師妹過幾日嫁去了京城,此事就此風平浪靜了。媚兒是再嫁,能挑到殷員外那麼體面的人家已是不易,難不成你還要拆了這樁婚事,逼得媚兒沒個退路嗎?聽說令尊令堂也在爲你物色續絃,速速歸去吧!”
元朗跪地不起,卻轉身向了媚兒,悽然地喊了聲:“娘子!元朗要聽你親口講!”
“元朗!”柳夫人怒道,指了院中停放的琳琅滿目的彩禮環視一圈道:“你可看到了殷員外家的彩禮?師父師孃非是誑你兒戲。”
“可是媚兒是元朗的髮妻!”元朗嘶聲喝道,又忙緩和了語氣:“娘,千錯萬錯都是元朗的錯。是元朗只顧讀書,冷落了娘子。那日她同小妾紅杏鬥氣,忿然留書出走,朗兒是追出了鎮子很遠,全家都派人去尋也尋不到。媚兒生死未卜,族中的二叔公是曾託人爲元朗極早物色續絃,可是朗兒稟明瞭高堂,一口拒絕的!朗兒不明白師父師孃一口一句休書是何意?朗兒不曾寫下什麼休書!”
一句話四鄰皆驚,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鬱怒的媚兒驚得正過頭直視着一臉無辜的元朗。元朗不比小狐狸的狡黠調皮,平日厚直不打誑語,是那種板子到了頭上也不會扯謊避責的人。這點從小就如是,他不該會扯謊,如何他能說出此話?
媚兒心生疑竇,尚不及開口盤問,胡宥已經拍案而起:“好沒意思的話!是男人就敢作敢當,休書都在母親懷裡,成了柳家的‘恥辱牌’,母親對了它日日落淚,你卻信口雌黃!”
媚兒扯扯胡宥一身紅衫示意讓他坐下,責怪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狐狸俊美的面頰微騰出紅暈,如美玉上淡淡的一抹光痕,即使在動怒時也投得明媚可愛。但此事上,小狐狸卻絲毫沉不住氣,那種同對手敵對的目光不加掩飾,眉宇間反是帶了幾分獸類的野氣。
無數疑惑好奇的目光投向元朗,他沉着冷靜的長跪不起,劍眉深眸透着倔強的堅持。
柳夫人揉揉眼怒意難消地轉身進屋,取來一紙在元朗面前抖動道:“你看,你看仔細了!這可是你們元府遣人大張旗鼓地送來柳家的,這就如一口吐沫啐在你師父和師孃臉上!你還來狡辯什麼?”
元朗眉頭緊蹙,眉心間那道發愁時的深紋呈現,如二郎神的天眼一般。他接過師孃手中的一紙休書仔細觀看,搖頭道:“這休書不是元朗所寫!”
話音一落,胡宥鼻子中發出冷笑,那輕屑頑皮的眼神掃了媚兒一眼,似乎在說:“我殷蛟無賴,看來還有更勝者!”
“師孃,你和師父明察,這字跡並非是元朗筆跡!”元朗驚道:“媚兒師妹對元朗有救命之恩,我們夫妻結髮多年,雖是紅過臉,卻不曾有過如此絕情!媚兒妹妹是師孃師父的孩子,朗兒何嘗不是,自開蒙起就長在師父師母膝下不曾遠離。師孃明鑑!”
媚兒一把搶過那紙休書細看,果真不是元朗的字跡。元朗的字跡年少時效法蘇體,多有些雄奇峭拔的筆法。而眼前的字體卻是中規中矩秀逸圓熟的筆法,只元朗最不齒的科考盛行的流俗字體。媚兒如被雷劈一般立在原地不動,目光呆滯。
元朗話音哽咽,薄脣顫抖,卻極力仰頭忍了眼中淚,強嚥進喉頭,喉結微動時,那份委屈反勾得媚兒淚光閃閃,不爭氣的淚珠倏然落下,竟然掩面抽噎起來。
如何造化如此弄人。她真期盼這無情的休書是出自元朗之手,那她可以義無反顧的轉身離去。
柳夫人犯了難,愣在庭院裡,喃喃道:“字或不是你所寫,但署名是你的,休書是令尊親自登門送到柳家,還有假不成?”
媚兒心中立時明白其中的奧秘,怕這字不是元朗所寫,但休書卻是出自元氏宗族之手。
元朗是元家長子,是元府各房都眼巴巴指望他金榜折桂,能借他雞犬升天的潛龍。公公是在極力維護兒子的聲望,尤其是在元朗高中解元后。看來這休書是出自公公的手,之所以公公不肯讓元朗知曉,怕是已經料到倔強的元朗不會答應。元朗負氣固執時有股寧死不屈的呆氣。年少時曾因他的倔強不屈,險些被氣急敗壞的公公元光祖打斷腿。媚兒是親眼見識過元朗的“傲骨”。
但不論如何,這一切怕都是宿命。既然她和元朗已經分開,同殷蛟同牀共枕,她就不能再辜負殷蛟。
目光望向殷蛟時,殷蛟裝扮的胡宥悠然起身拱手道:“元兄,恕胡宥無禮,不能再尊你一聲姐丈。元府休妻也是大事,媒婆進進出出踏破門檻竟然元兄不聞不問?說是不知情怕也過於牽強。如今你長跪在家父家母面前裝可憐,反不如回府去跪令尊令堂討個說法!俗話說‘子不言父過,臣不議君非’,休書爲令尊所寫,元兄就更該謹遵父命纔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我們做人子弟的私下授受?家父不語回房,怕也是思量到此一層。若是姐姐就如此不明不白隨了元兄回元家,若再被令尊逐出豈不是自取其辱?”
“不可能!”元朗急惱的辯解,小狐狸卻微哂道:“若是真被逐出,姐姐同殷員外的婚事怕也告吹,成爲四鄰八方的笑柄。元家不在乎,柳家可也是書香世家,不是什麼寒門小戶任人欺凌!就是寒門小戶,怕也要顧及個顏面!”
媚兒被小狐狸推入房中,柳夫人也嘆氣離去。
小弟弟忠兒在庭院內呆立片刻,見家人進屋,只剩籬笆牆外探頭觀望的鄰居,也知趣地回房讀書。
院內一片空寂,家中的大黃狗在跪立在庭院中的元朗身邊繞了兩圈,朝他汪汪地狂吠幾聲,搖尾跑開。
風漸涼,暮色籠罩大地,夜晚降臨時,天上幾顆微星,地上依約的犬吠聲零星。
元朗跪在庭院裡,紋絲不動,不揉手摸耳,絲毫不顧潮寒。
媚兒在自己房中啜泣,小狐狸蹲坐在條凳上沉了臉望着她。
“動心啦?姐姐的眼淚太不值銀子了!昔日是誰同紅杏交歡冷落姐姐?若是你們夫妻情比金堅,他元朗一片忠心固若磐石,就是殷蛟從中搗亂,怕也不能動搖絲毫。姐姐同元朗破鏡重圓,還是殷蛟看不過略施小計指點所至,若非如此,不定姐姐境遇如何淒涼。姐姐捫心自問,這些年,你和元朗究竟是誰負了誰?”
見媚兒沉吟垂淚不語,小狐狸跳下長凳在屋內背手徘徊道:“也罷,此刻落井下石,反令姐姐鄙視殷蛟不是君子。殷蛟不加評議,姐姐自己做主就是。姐姐若是決定和元朗破鏡重圓,殷蛟轉身就走,從此消失,定不再來糾纏姐姐!若是姐姐已經盡忘了前塵,就不要再理會元朗!”
媚兒覺得小狐狸的話也是以退爲進的步步緊逼。她心中糾葛,悽然望向窗外。
半掩的窗,正能看到月色下跪在庭院的元朗,隱隱傳出幾聲輕咳,又極力忍住。疏風清冷,已是冬季,可不要將元朗凍出個病來。
媚兒哽咽道:“蛟兒,你去對母親說,讓她勸元朗離去,或是打掃客房讓他住一夜,會凍壞他的。”
望着媚兒慘噎的樣子,杏眼微紅,黛眉深顰,臉上那些紅色的膿包卻也透出俏皮可愛。
殷蛟不由撲哧笑出聲,咬了薄脣奚落道:“這個書呆子還是心不誠!若是真爲了要接回姐姐不顧一切,還糾纏什麼休書是誰寫的?團做一團一口吞下,哪裡還有有得什麼休書?拉住姐姐的手大步離去就是了!還假惺惺地長跪請罪討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