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子捋着花白的山羊鬍, 頻頻點頭,臉上得意的神色稍縱即逝,換上一貫古板的面孔教訓道:“聽說前番鄉試, 最後一場時你身體抱恙, 未能揮灑自如, 略遜了你姐丈元朗一籌。此番赴京城會試, 要戒驕戒躁, 一舉立身揚名。記得,少年人血氣未定,最忌一個‘驕’字, ‘滿招損,謙受益’。”
小狐狸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低眉順眼, 頻頻稱是, 卻掩飾不住心裡的竊笑。
媚兒的目光無意同小狐狸低垂的目光接觸,他竟然側了臉向媚兒擠擠眼, 調皮的樣子。
柳夫人不以爲然,搶話道:“好孩子,去奪個狀元,殺殺那元朗的銳氣,爲娘和你姐姐爭這口氣!元家欺人太甚!”
“婦人之見!婦人之見!”柳夫子敲着桌子搖頭罵道。
柳夫人眉梢一挑叉腰爭辯:“女兒都被人家休回孃家, 你還指望媚兒當狀元夫人嗎?覆水難收!”
說罷鼻頭一酸, 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淚。媚兒牽牽孃的衣袖, 胡宥也乖巧的哄勸着娘。
孃家接納了她。
媚兒一顆漂泊的心總算尋到歸宿。
爹爹自知道她一片“忠義之心”遭了冤枉, 也就不再追究她被婆家休回的罪過;母親得知元朗負心於她, 反對她多了幾分憐惜。
白天,父親依舊去書館課徒授業, 帶了“胡宥”和小弟弟忠兒一道去書館攻讀準備科考,媚兒就在家裡陪母親洗衣做飯操持家務。
母親在院後養了二十幾只雞,在池塘邊養了一羣鴨鵝,是要待到過大年拿去鎮上換些年貨。
清晨,媚兒滿心歡喜地端着笸籮在後院餵雞,目送小狐狸和弟弟夾着包着書本的藍花布包遠去,心裡添了分恬靜。
日子恢復了昔日的平靜,彷彿又回到從前待字閨中的時光,那時她也是在院裡給小雞餵食,去山上爲小羊割草,聽着隔壁書館元朗的朗朗讀書聲紡線織布。如今,一切依舊,只是誦書的聲音卻是另外一個男人,不!是男狐狸,是小狐狸殷蛟。
已是入冬時節,江南地氣潮寒,不幾日,天上竟然飄落雪花。
晌午時分只是天色陰翳,落絮點點。傍晚時,漫天飛雪爲大地披上銀妝,江南民居特有的灰瓦白牆被雪花裝扮得銀裝素裹,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天地。
媚兒同母親將雞轟趕回雞圈,撒過食就去竈間籠火做飯,炊煙裊裊升起。
媚兒蹲在紅紅的竈火旁,嫺熟的添柴燒水。母親坐在條凳上呆望她半晌,直到媚兒納罕的眼神投來,母親才低聲神秘地問:“女兒,你日後可是有何打算?”
媚兒心頭一驚,立刻猜測出母親的用意。家中的女兒遲早是旁姓人,不能在孃家久留。可平心而論,她看到元朗拿紙休書時即氣憤傷感,又覺出從所未有的輕鬆。
嫁人?小狐狸?大狐國?
難題重新擺在眼前,她眉頭微蹙,心想此事一定要同小狐狸好好盤算,以免弄巧成拙,橫生事端。
見媚兒傷感,母親慈愛地拉過她的手嘆息:“本尋思着元家是個殷實人家,元朗也是個厚道上進的後生,四鄰八方都猜你日後能做狀元夫人風光一世。哎,是娘看走了眼。”
柳夫人用圍裳揉眼,媚兒耐心寬慰。父母已是風燭殘年,如何還忍心二老爲她愁煩?
雪停時,月亮掛在樹梢,疏枝搖月影,清泠泠的寒光灑滿宅院。
靜夜中只聽到幾聲雞叫,媚兒翻身起牀,推開窗向院內看時,父母房間的燈光已亮起。
媚兒伸手抹向身邊,卻沒有了那肌膚柔滑的小東西。
小狐狸自陪她回孃家以來,夜夜溜來她的房間同她共枕。媚兒曾警告過小狐狸幾次,切不可造次,一時貪歡露了馬腳。但小狐狸哪裡肯聽,自恃有幾分妖力,夜夜摟她入睡,雞鳴才肯離去。
伸手一摸,小狐狸已不在身邊,氣惱得心裡暗罵,難怪家裡的雞叫!
媚兒披衣趿鞋來到院裡,爹孃和弟弟忠兒提着木棒鐵鍬,舉着燈籠奔去了後院。
雞圈的籬笆破了,娘探了燈籠仔細查看,驚道:“少了兩隻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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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兒心裡一涼,氣得壓根癢癢,不用問,她自然曉得那丟失的雞去了哪裡。
“奇怪,可是黃鼠狼子來偷雞啦?”柳夫子詫異地蹲身看着雞圈,搖頭自言自語:“不該呀!鄉里許久都未曾鬧黃鼠狼子了!”
柳夫子左右查看,小心翼翼地從籬笆上捏起兩根帶血的雞毛,惋惜地對媚兒娘吩咐:“明日去市集上買個打黃鼬的夾子放上,早讓你買個打狼夾子,你卻捨不得那點小錢。”
胡宥從房間出來,揉着惺忪的睡眼問:“爹、娘,何事驚慌?”
“家中的雞被黃鼠狼子叼去兩隻。”
“哦?還有與我‘同好’的?”胡宥調笑道,詼諧的語調,眸光頑皮地掃向媚兒,繼續對母親說:“娘,八成是那黃鼠狼也要過小年,出來辦年貨了,娘就自當施捨出去了,這年景人和畜生都不容易。”
一句戲謔的話話音未落,柳夫子乾咳一聲似是叱責胡宥的言語輕佻。
柳夫人推了胡宥回房,囑咐說:“兒呀,你是讀書郎,養雞鴨的活就不用你分心。”
衆人散去,媚兒氣惱地回房,才熄燈,一翻身就覺得身邊毛茸茸的一團暖意。
“還是夫君在側暖和是吧?好歹是條狐皮褥子,抱抱!”
媚兒正爲偷雞之事氣惱,回手一掌拍下,小狐狸吱吱亂叫躥上窗臺,低聲怪叫着喊:“殺親夫啦!殺親夫啦!”
媚兒哭笑不得:“你個沒出息的!如何到了這裡還狗改不掉吃屎?”
“狗狗吃屎同本殿何關?”小狐狸變作紅衫兒翹腳坐在牀邊,月光隔牀灑在他俊美的面頰上,他翹了嘴負氣道:“岳母大人家丟了兩隻雞,難不成懷疑是殷蛟所爲?”
“除去是你,誰還做這沒臉的事?”媚兒懊惱道。
小狐狸轉身欲走,媚兒見他真的惱了,一把抓住他緩聲問:“果真不是你偷的?”
“雖說‘狐狸改不掉偷雞’,記住,不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殿還不會去偷丈母孃家的雞。兔子還不吃窩邊草!”
媚兒掩口暗笑,內疚道:“也怪我,回家這些天只顧了膽戰心驚怕爹孃看出破綻,竟然疏忽了你的食物。可惜我們纔回家,去市集買雞不如在元家外出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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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兒家的鴨棚坐落在小河池塘邊,河水冰涼,鴨子已不能戲水,只在岸上追逐嬉戲。
小狐狸從書館歸來,媚兒早已遠遠的迎上他,悄悄拉他去了河邊的鴨棚。
“嘎嘎嘎嘎”一陣騷動,低頭擠進鴨棚,鴨子們撲棱翅膀四下奔跑。
媚兒從鴨棚裡面拎出兩隻麻繩縛住的童子雞在小狐狸面前晃動,目光中帶着得意。
“給你的!”媚兒得意道:“市集上買來的。”
小狐狸感激的一笑,頃刻間剩下一地雞血雞毛。
搖身變回紅衫兒,摟過縮擠在鴨棚中的媚兒在懷裡就要親吻,慌得媚兒推開他拍打着罵:“滿嘴雞血!”
小狐狸揩揩嘴看看手嘟噥道:“哪裡有雞血?就幾根雞毛罷了!”
只在此時,細微的動作都令媚兒覺得甜蜜。
比起前夫元朗,小狐狸多了幾分活潑調皮,反添了幾分生趣。
此後幾日,日日有縛好的活雞藏在鴨棚供小狐狸食用,倒也太平。
瞬間的歡娛,愁上眉頭,媚兒擔憂的問:“長此以往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你我總不能扮做姐弟如此廝守,如何能是個盡頭?”
小狐狸用一根雞毛梗剔着牙,胸有成竹道:“姐姐莫慌,此事殷蛟早有盤算。姐姐被休回孃家,雖然沉冤得雪,但總是要重新配個人家的。先下手爲強,殷蛟這就找人來提親,名正言順的娶了姐姐過門就是。”
媚兒反是犯了難,愁眉緊蹙地問:“可你已冒充了我弟弟胡宥,如何能再娶我?”
小狐狸得意地一笑,賣弄般看了媚兒一眼,慧黠的眸光一轉,望了天道:“天機,不可泄露!”
果不出媚兒所料,不等母親張羅她的婚事,四鄰八舍來爲胡宥提親者絡繹不絕。
柳夫子看着庚帖捋着鬍鬚眯眼自矜的笑,柳夫人試探問:“好端端個兒子被你送了人,如今他的婚事你我可還能做主?”
“隨不能做主,看妹子妹丈定然要聽從老夫的安排。”柳夫子自信的言語,媚兒反是心慌,如此下去,可是腹背受敵。
愁容不展去竈間做飯,柴禾堆裡嗖的躥出一隻紅毛狐狸。
“蛟兒,作死啦!”媚兒惱得揮着燒火棍要打他。
小狐狸搖身一變成了文靜端莊的胡宥,笑道:“鴨棚過冷,四面透風,本殿就帶了夫人備下的那隻蘆花雞躲來竈間吃。”
指指柴禾堆道:“這裡最是暖和,還有,雞毛我已扔進竈臺裡銷贓滅跡。”
話音剛落,就聽院外一陣嘈雜聲。
二人忙尋聲出去,媚兒就見娘正揮舞着掃帚追打家中那隻肥碩的花狸貓,花貓疼得喵嗚的亂叫滿地躥跑。柳夫人邊追邊打邊罵,花狸貓一個縱身悽慘的叫着飛躍上房頂逃跑。
胡宥望着那遠逃的貓問柳夫人:“娘,爲何追打這隻貓?”
“這饞嘴的畜生,叼了小雞偷吃了去。起先還以爲是黃鼠狼子偷雞,尋到後來,在貓窩裡發現一地雞毛,才知道是這畜生。養不熟的饞嘴畜生!”
柳夫人罵罵咧咧將掃帚扔去一邊,一面心疼的拉過胡宥道:“兒呀,你姐姐爲你們兄弟燉了雞湯,快去竈間喝。”
胡宥應聲正欲離去,柳夫人抓住他的腕子拉他到一邊問:“兒呀,天大的喜事,縣令派人來提親,要把他家的三小姐許配給你。”
胡宥的餘光看到媚兒一臉慘笑進了竈間,做出失落後悔的樣子揉拳跺腳道:“不好不好!娘呀,你說兒子如何這般命薄?在惠州老家,養父母早已爲胡宥定下婚事,可惜那女子眼歪嘴斜,容貌醜陋,如何就誤了縣老爺家的大好姻緣?”
一句話柳夫人不無失落,連連嘆氣。
柳夫子走來,聽了柳夫人的抱怨駁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要美女爲妻未必是福!”
小狐狸喏喏稱是,跑去竈間尋媚兒,見四下無人。
媚兒抱着乾柴進來,看到他詭異地笑問:“飽暖思淫逸,縣太爺的千金可是中意?”
小狐狸神色慌張抓了媚兒的腕子低聲問:“姐姐,那雞難不成是你偷的?”
媚兒斂住笑甩了小狐狸的手認真道:“竊雞,不是偷雞!偷雞?自家人的雞,能言‘偷’字嗎?”
小狐狸指了媚兒笑得前仰後合,索性做在地上踢腿捶胸笑道:“姐姐,媚兒,你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貧嘴的功夫勝過殷蛟,如今偷雞的功夫也是一流。蛟兒偷雞一狐做事一狐當,姐姐偷雞還要嫁禍給小貓受苦。”
沉默片刻,二人對視。
“呀呀呸!”異口同聲道,隨即暴出笑聲。
小狐狸輕輕地爲媚兒挽起鬢邊的散發,細細地打量媚兒嬌美的容顏,那跳動的睫絨,靈秀的眸子,櫻脣一抿透出的幾分俏皮,小狐狸攬她在懷中,不知所云。
果然情愛能改變一個人的心性,初見他時,媚兒是如何對“偷雞”深惡痛絕。如今,抓“偷雞”的人反是心甘情願地成了“偷雞賊”。
三日後,大雪新停,媚兒和小狐狸回到家中時,門口鑼鼓聲震天,籬笆牆外涌滿圍觀的人羣。
幾名衙役轎馬停在路旁,一堆總角的孩子圍了觀看嬉鬧。
媚兒牽牽小狐狸的袖子問:“蛟兒,可不是那縣太爺親自帶人來逼婚吧?”
見了媚兒姐弟歸來,在門外翹足迎候的母親小跑了趕來,一把抓住媚兒的腕子道:“媚兒,你們姐弟可是去了哪裡?好事,天大的喜事!快去,看看是誰來了?”
媚兒茫然的望着母親,隨着母親身後進了院子。
院中的桌案上赫然立着一面金子匾額“忠義節烈”
媚兒睜大眼仔細看,母親興奮得淚花翻涌道:“媚兒,這是官府聽說了你義勇救夫的事,特賜匾賞你的。”
“我?”媚兒驚愕了。她知道村口有許多牌坊,都是那些守寡數十年的婆婆拼了一輩子掙來的榮耀,這些牌坊匾額都是來之不易,爹爹常說,賢者愛惜名聲,就該如愛惜雙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