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元年春,有女得天啓而生,始稱帝。
黎明前,天還沒亮,百姓們已經打着哈欠走出家門,他們有的扛着鋤頭,有的趕着牛馬,小兒跟在後面揉着眼睛,提着水甕。
離開村莊不遠就是神女廟,廟非常簡陋,只是搭了一個棚子,沒牆沒院的,棚子裡的高臺上端坐着神女,形容樣貌據傳與安樂公主有八分相似。
公主個頭高,肩平而直,手足修長,胸脯飽滿,蜂腰如束,赤着一隻腳探出裙裾,圓潤的腳趾頗爲可愛。她側臉微笑,彷彿在對情人呢喃。
村人倒是不覺得這樣的神像有什麼不對的。神女本來就是女神,有婦人之態不是很正常嗎?何況俏麗的婦人才令人愉悅。
對着這樣的神像,他們彷彿就對着公主一樣。
這樣的神女才能保佑百姓幸福美滿,男-歡-女-愛,豐收喜樂。
突然有人喊:“神女廟冒煙了!”
一羣人連忙回頭看,果然見到神女廟中騰出陣陣白煙!
百姓們立刻衝了過去,還有人跑回村裡去喊人擔水來救火。
可衝進神廟的百姓卻沒看到火,連煙氣也聞不到。好像他們衝進來時,剛纔那陣陣煙霧都消失了。
百姓們仍然很擔憂,對着神像拜了拜後,把神女像擡了出來,等天亮後再三檢查神廟裡沒有起火的東西才把神像再放進去。
接下來好幾個月,各村的神女像都不約而同的出了一些古怪的事。
有的廟裡神女像身上突然淋了水一樣溼溼的,好幾天都是如此。明明沒有下雨。百姓蹲在神女廟周圍也沒抓到做怪的人,莫非是神像自己生了水?
也有的神女廟裡的神像突然消失了!百姓們四處尋找,結果在一處低窪找到了被花朵裝飾一新的神女像!明明是冬天,哪裡來的鮮花?
各種怪事在市井間流傳,越傳越烈。
終於百姓中流傳起了一個耳語:神女要回天上去了!
不然怎麼總是神女像出問題呢?
百姓們又是焦急,又是難受,偷偷跑去神女廟私祭的人越來越多了,總是一晚過去,神女像附近就擺滿了供品。
但就在這時,鳳凰臺上傳來安樂公主病重的消息。
世家大驚。
驚後復喜。
喜後復憂。
黃公等人的家門口又被圍了。
花萬里聽說這個消息後,立刻讓人把家門緊閉!果然緊接着,人們就跑到他家來了!
他死活不肯見人!不管是多親密的朋友,在外多懇切的喊他,他都不叫人應聲。
有罵他的,有怨他的,有哭他的,他都不管!
——你們倒是聰明,知道不管要幹什麼都要有兵,所以就想到我了對不對?
花萬里在心中呸了一聲。
除非他親眼看到公主下葬,不然他絕對不出頭!
衆說紛紜。
人心思變。
鳳凰臺,廣御宮。
姜姬在試穿登基的“龍袍”。
在“龍袍”的製作上,她要求必須突出她女性化的一面。
這一點上,龔香和白哥都贊成。
她是女帝,與其規避這一點,不如大加宣揚。這樣才更有利於她的統治。
她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塗胭脂的皇帝了。
從頭到腳,她的穿戴上都是女子的飾物,極盡華麗之風。
華麗到她必須再三抗議才能少戴幾件。
“你不能把這麼大一塊金子放我頭上。”她堅定地拒絕了白哥新送上的帝冕,用了九斤黃金,又是花又是草,又是鳥又是雲彩,日月星辰,江山萬里,全堆在上頭了。
好看是好看,就是看起來不太適合出現在人的頭頂上。
關於她“重病”的事,是黃鬆年想的一個主意,也得到了龔香等人的認同。
他們都知道她是不想繼續當大梁皇帝的。
但是現在底下的百姓和世家們都認爲她是要當大梁皇帝,不知道她想改朝換代。
他們也能理解爲什麼她不當大梁皇帝。因爲只有全都改成新的,舊的東西才無法再束縛她。
就拿三寶來說,如果她不改朝換代,那下一任太子只怕就必須是七寶,而不能是三寶了。
而且,誰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再冒出一兩個大梁遺脈搗亂。
她是大梁皇帝的話,對同出一脈的人下手就失去了道德上的至高點。
她不是大梁皇帝,那她就能幹掉所有想跟她搶皇位的人。
爲了天下太平,黃鬆年也贊成她改個朝代。
反正,大梁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既然她不想當大梁皇帝,那就最好把她身上大梁的印記都洗去。
於是,黃鬆年認爲,她可以“死而復生”。
這樣,死去的是大梁的安樂公主,復生的就是新的女帝了。
順理成章!
爲了造勢,各地的神女廟頻發事故,然後在百姓中傳播流言,再到她“重病”,病上一兩個月,到明年春天時,她就可以先“死”一回了。
姜姬這麼一“病”,鳳凰臺下果然冒出幾小股不安分的人。
他們開文會,說這是老天有眼!來懲罰她這大逆不道的人了!
然後繼續開文會,發愁,沒了安樂公主,誰當皇帝呢?
病急亂投醫之下,黃鬆年、花萬里等都被人敲門探問:想當皇帝不?要不你們試試?臨危受命,救勢如救火啊!
黃鬆年、毛昭等嚇得連家都不敢回,全都守在她眼皮底下,以示清白。
姜旦等“諸侯王”住在深宮中,有心人夠不着,只好在外面散佈流言,希望有“諸侯王”能聽到這個消息,勇敢地站出來!
於是街上流言從魯王可爲皇帝,到趙王可爲皇帝,再到魏王可爲皇帝,再到鄭王、燕王、晉王……
不管在這裡的還是不在這裡的,諸侯王們一個沒落下,都榜上有名被點了。
也有更識實務的,認爲此時安樂公主要是沒了,恐怕天下將亂!那就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人出來當皇帝才能坐穩天下。
他們跑到姜武的府上,遞書投帖,真誠的勸他出來當皇帝。
姜武在宮中接到彙集成冊的投帖書信後,很好奇地問:“城中還有誰沒被他們找上?”
皇帝這麼便宜的嗎?誰都能做?
徐公笑眯眯的坐在一旁。他本來在家中,姜姬擔心這老頭被人害了或被人利用了或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出什麼新鮮招數,所以就把人給叫進宮來,放在眼皮底下。
徐公大氣地很,搖頭說,“將軍不必在意,都是些小蟲子一般的人,只會四處蹦一蹦,真讓他們辦事,是一件也辦不成的。”
別看現在城裡這麼多人跳來跳去,好像是惹起很大的聲勢,但這些人自己都沒有主意,城裡所有的人都被他們找過了,可誰理他們呢?誰信他們的話呢?
當皇帝是好,誰都想當皇帝,可誰都能當嗎?很多人哪怕被找上門了,捫心自問,只怕沒有一個敢站出來當這個“皇帝”的。
鳳凰臺是真亂,不是假亂。
現在的“和平”與“穩定”全都來自於公主。她穩定了百姓,百姓不亂,世家的亂就只浮於表面。
簡單點說就是世家的生死福禍,礙不着百姓吃吃喝喝。所以百姓們不着急,不恐懼。
公主利用了世家與百姓之間的隔閡。她讓百姓徹底與世家“分離”了。
以前是世家與百姓相系,皇帝與世家相系。皇帝碰不到百姓,他就只能通過世家去治理百姓,治理天下。
可世家不能用自己的手去種田紡織,只有百姓纔是養育了整個天下的人。
現在公主親自掌握了百姓。世家就成了空中樓閣,無緣之水,無主之僕!
他們現在就成了無所憑依的風箏。
本來,公主哪怕看起來很不好,她也可以做事實上牽着風箏線的人。
但現在公主一“死”,他們一邊高興這個他們不喜歡的頭頂上的人要沒了,一邊擔憂誰來牽風箏線呢?
誰來做那個可以把權力分給他們的人呢?
被他們找上門的人中,沒有一個有信心能平衡得好這麼多人,這麼多飢渴的、渴望瓜分權力的世家。
徐公想到這裡,暗自搖頭。就連他,當年也是扯虎皮做大旗,借皇帝的威風去擺佈他人。
他本身沒有權力,他使用的是“皇帝身邊兩朝元老,徐公”的權力。
前提是,他是皇帝身邊的人。
而且是皇帝身邊最厲害的一個。
哪怕皇帝只是一個擺設。
現在讓他去坐龍椅,當皇帝,他都只會冒出一身冷汗。
他做不到。
當年那個疲弱的,有個傻子皇帝的大梁,他都沒膽子取而代之;
現在這個被公主攪得一塌糊塗的天下?
誰當皇帝誰傻!
也就公主,興致勃勃。
姜姬這一“病”,就過了年。
年前的神女祭就交給三寶去祭了。百姓們沒看到姜姬出來,終於相信她是真“病了”,也相信流言中神女要回天上去了。
神女走了,田地還會繼續豐收嗎?
種田還能不交稅嗎?
女人還能繼續立女戶,每個月白領一斗糧嗎?
商人還能繼續獲得優待嗎?
更重要的是,讀了魯律、學了魯字就能當官的事還有沒有了?蒼蠅官們還能繼續當嗎?
悄悄偷着樂也悄悄偷着焦慮的世家們陡然發現,竟然有這麼多人愛戴着安樂公主。
愚昧的百姓倒也罷了,貪財的商人們不停的往鳳凰臺送藥材,不管是什麼神藥、靈藥都一股腦的往鳳凰臺送。
還有個世家子因爲愛好醫道,因爲自覺此愛好有些低賤,只在自己家裡玩,從不到外面行醫,據說也是頗有悟性的一個人——被綁架了。
連誰綁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前面還在家中廊下午睡,醒來就在一個大箱子裡了,綁得結結實實的,箱中有出氣孔怕他悶死。一路急行,一天放他出來一次吃吃喝喝拉拉撒撒。他說只要願意放了他,他肯定不追究,還送上大筆金銀!以後到他家就是他家的貴客!
綁人並負責送人的商人也客客氣氣的告訴他,只要他不反抗、不逃跑,跟他去好好的給一個人看病,就贈他如山般的金銀!世上最美的女人!要什麼給你什麼!
這人就啞巴了,覺得自己不可能開出比這更好的條件了。
等進了鳳凰臺,被商人暗中交給粗役,再被粗役悄悄運進宮交給侍人,侍人哭笑不得的替他鬆綁,讓他沐浴更衣吃飯,叫他一切放心,不必害怕。
這人已經被商人一路威逼利誘的勸服了,道願意去爲公主診治,並自陳有兩三妙方,都是他自己所得,一慣還算有用。由於家中只有妻妾下人肯做他的病人,所以他診婦人比診一般人更有心得。
侍人眼中一亮,回報給姜姬,她才知道又被送進來一個“神醫”。
“這是第幾個了?”她問侍人。
侍人笑道:“第八十九個。”
姜姬感嘆:“原來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還藏着這麼多醫生……”
不過這個是士人,不是醫奴、醫工,不好讓他去匠器局考級評等。
但是,擅婦科也太難得了,不能放過!
“套套他的話,看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儘量把人留下來。”她吩咐侍人。
姜武在旁邊問:“你什麼時候好?”
她道:“春天了,也該好了。明天吧。”
第二日,三寶又出現在祭臺,召告天下,安樂公主已逝。
滿城掛白,喪鐘鳴起。
到了晚上,鳳凰臺的宮門前已經是擠滿了來哭她的百姓,越來越多的人從遠處趕來。無數商人罷市,更有商人已經收拾好了準備離開鳳凰臺。
數日後,靠近宮門的百姓聞到了濃烈的香氣從宮中散出。
這股濃香漸漸瀰漫到了整個街道,甚至城中也能聞到!
十日後,宮中傳來消息:天降神女。
——已逝之人,死而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