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家裡,這種格局是要隱山藏水。只要我一句話露出尾巴,爸媽就要毫不客氣地踩過來:“切,你又不像弟弟了。叫姐姐。”於是我只好叫姐姐。我的眼睛斜睨着曼曼,發覺她的臉上紅紅的。眼裡有幾絲無所適從的慌張。
高中的時候,我終於發現一個驚人的意外,曼曼受到了衆多男生的青睞。
那時我和曼曼分了班。曼曼的成績遠遠超過我,她進了尖子班。而我則如套着繮繩的老牛在中班裡艱難的跋涉。可以想像我的處境有多麼尷尬。爸媽眼裡的兒女,開始決出了高低。我從爸媽對曼曼的態度上發現,天下的父母,不一定總是輕重有別。無論是否親生,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他們看重的,是我們的表現。
爸媽的平等觀念,讓我心裡很不踏實。而曼曼在尖子班裡的出色,更襯托出我的黯然無光。曼曼的個子比我高了。她的身上集束着男生們饞色的目光。現在放了學,我就是想陪她一起走,也得找機會了。她的身邊總是簇擁着一幫男生。她跟他們眉飛色舞地進出校門。儼然是這個中學的一羣驕子。
爸媽看出我的沮喪和失落。他們衝着我淡淡地笑,卻並沒有幫我一把的意思。而過了十八歲的我,還能像以前那樣暴露自己的心思嗎?我能對父母說,我討厭有人喜歡曼曼嗎?如果爸媽反問我,你姐姐受別人喜歡,跟你有什麼關係,那我豈不是自討責備。
我比曼曼回家早一點。曼曼進家門,總是顯得興致高昂,叫聲爸爸媽媽我回來啦,然後向我點點頭:“小優你早就來了。”然後直接進她的房。而我坐在客廳沙發上,假裝看一本青春讀物。曼曼的房門關上,在裡面輕鬆地哼歌。我抓耳撓腮地想做一件事而沒敢去做。我就是想推開曼曼的房門。我知道在這裡面,別有風景。那種氣息,是足以讓我暈眩的。
爸媽其實看出來,我已經戀上曼曼了。但他們是父母,他們不說。他們只是提醒我,把學業做好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可以保證我以後在多方面有收穫。
我攤了攤手:“學好了,將來是不是就能討個美女當老婆?”爸爸說,你那點出息,早早就想着討老婆,還美女呢。我說當然啊,現在我們這些男孩兒誰不想討美女做老婆。誰不想誰就是窩囊廢。媽媽脫口而出:“這就靠你自己爭氣了。你不用心,美女在身邊也是要跑掉的。”
那個時候,我和曼曼升上高二了。我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搬到曼曼面前。我說爸媽就這麼說的。你認爲呢?我小心關注着曼曼臉色的變化。發現她有點不自然。然而也沒什麼很大的反應。她用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地說:“真是這樣嗎?那你就聽爸媽的話呀。好好讀書。將來給咱家討個漂亮媳婦進來。”聽起來標準的姐姐口吻,無懈可擊。我知道曼曼現在的智商遠在我之上。她比我成熟。我是眼睜睜看着跟在我後面的醜小鴨,出落成了一隻驕傲的白天鵝。她當然再不屑於看我的眼神,不需要再當我的跟屁蟲。謙讓討好已成過眼煙雲。當了尖子班班長的她,應付起我來遊刃有餘。
終於有一天,爸爸媽媽還有我,我們受到了一場共同的刺激。那個星期天,曼曼所在的班有活動,她去了,而我無所事事呆在家裡。媽媽給曼曼的房間打掃衛生。忽然失火一樣奔了出來:“啊呀糟了,曼曼……是不是找對象了。”
那一霎間裡,我和爸爸不亞於聽到地震警報。我們發傻的樣子一個格式,直到看見我媽手裡揚着一張照片,我們才奔過去搶。照片先到爸爸手裡。他一看不認識,火速塞給我:“快看看,認不認得。”
我一看笑起來。那是一個香港歌星。
虛驚給了我們一種危機。媽媽看着爸爸,又看看我。他們的神色都空前緊張。而我假裝沒看見。
我其實已經清楚,擺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不要在功課上被曼曼甩太遠。
我和曼曼一同參加了高考。曼曼被北京一所大學錄取了。而我呢,要到南京去上大學。
“一個北京,一個南京。你們可真會選呀。幹嗎不選在一起呢。”媽媽的嘮叨沒完沒了。她額上的皺紋似乎更深。頭上還露出幾根白髮。我看看曼曼,她的嘴巴抿得緊緊的。還沒進那個名校的門呢,就在家裡擺起名牌生的架子來了。有什麼辦法,人家的錄取書值錢。
明天爸爸就要送曼曼去北京了。而我會晚一天走。那個晚上,我們這個家沉浸在一種奇怪的空氣裡。曼曼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就給這個家搞起衛生。我呆在自己的房裡,嘴上叼一支從爸爸煙盒裡掏來的煙。曼曼走進我的房間,說,你這麼小就抽菸了?我說我沒點着哇。曼曼開始給我的房間抹桌揩凳。她的動作輕柔細緻,帶着昔日給我洗飯盒時的溫婉嫵媚。她穿着一件無袖雞心領的汗衫,彎腰時緊緊勾出圓潤的背部,披散的長髮從頸脖上滑下去,雪白的後頸溢出青春的性感。我從來沒這樣強烈地感覺到,曼曼的身姿竟這樣美妙。當她退近我身邊時,我差一點伸出手,將她一把攬住……
曼曼似乎聽到了一絲響動,她回過頭來望着我,眼睛裡有一絲紅腫。我迎接着她的目光,低聲說:“明天,我們要分開了。你……總不會什麼話也沒有吧。”曼曼的小嘴咧了咧,眉宇間有更多的憂傷:“我放不下爸媽。他們,以後會多麼冷清。”“是啊,我也放不下。”說到爸媽,我們的感受是相同的。本來想說點我們姐弟間的私密話。但父母的話題還是中心。兒女要遠行,父母成了守巢的老鴉了。一下子飛出兩隻雛鳥,成就感之中也夾雜幾多的辛酸。
“我們會回來的。”我對曼曼說。“我們雙雙飛了去,也要雙雙飛回來。到時候,爸爸媽媽還會擁有你和我。”
此時我好想關上房門,跟曼曼來一回暢酣淋漓的擁抱。我想親吻曼曼,她牽掛爸媽的眼淚,同樣深深地感動着我。
我,曼曼,還有爸媽,我們三方隔一天通一次電話。電話的內容是很蒼白的。尤其是我和曼曼之間。曼曼說,北京的天空也就如此,沒有家鄉城市的天空那麼藍。我要曼曼拍幾張照片,發伊妹兒過來讓我收藏。曼曼則說,看心情吧,現在還沒那個雅興。我問曼曼,你爲什麼那麼沒心情呀?曼曼說想爸爸媽媽。
我急了:“你你,就想爸爸媽媽嗎?”“是的,就想爸爸媽媽。”“就沒想其他人?”“其他人?當然還有你。”總算提到我了。然而那口氣裡沒有多少風情。我咬了咬牙決定敲山震虎:“聽說,現在的大學生百分之九十會搞校園戀。你不會在北京來一段戀,樂不思蜀吧?”
曼曼在那邊沉默了。隨之掐了電話。再打,那邊關機了。
我隱隱地感覺有問題。曼曼現在越來越讓人難以掌握。我們長大了。然而我們就像兩朵水面的浮萍,有時碰得很近,有時被風吹開很遠。我們已經不像姐弟。姐弟之間有自然的情感。我們更不像戀人,中間還隔着模糊的一片區域,那也許是一片平原,但也可能是片沼澤。
我終於知道自己需要採取行動,是在那個夏季裡。暑假來臨,我打電話給曼曼,約她回家看爸爸媽媽。曼曼則說這第一個暑假她要留在北京,想到處看看搞一些社會研究。這個原因從理論上是站得住腳的。曼曼特地叮囑說,小優,你放了假就回去呀,你離家裡近點,替我好好孝順爸媽一番啊。
然而我還沒整理好行裝,就接到媽媽的電話,叫我想方設法,立即趕赴北京去見曼曼。媽媽說,曼曼不想回家。她要去北戴河。
“她不是想搞社會研究嗎?”我安慰着媽媽。“北戴河離北京也不遠,去看看也挺不錯呀。”
“你知道什麼呀。她對我們說了,是去北戴河玩的。有人邀的她。告訴你,是個男的。”
掛上電話,我的腳下都生出了輪子。我彷彿看到北戴河潔淨的沙灘上,跑着一對妙曼的男女。穿着泳衣的他們,手拉手在陽光下歡笑。在這個風情四溢的地方,大海掀出的每一片浪花都浪漫無比。我多少次夢裡擁抱過的曼曼,可能在這個夏天倒向別人的懷抱了。媽媽的催促包含多少不可言傳的東西。
還好,我趕到北京見着曼曼時,她還沒有起程。
曼曼對我從南京跑到北京,大爲驚訝。她愣愣地望着我:“你不回家看爸媽,跑這兒來幹什麼?”我喘着粗氣:“不是說有人請你去北戴河玩嗎?別跟人家了,還是我請你一塊去吧。”曼曼瞪了我一眼:“人家請我是人家花錢。你請我?你有錢嗎?”“當然有,我銀行卡上有四千,夠我們玩幾天了吧。”“那是爸媽的錢。你這個傻瓜。”曼曼拿起一本書向我砸過來。其時正在她和別人的合租房裡。我們的聲音驚動了同租的女孩,她警惕地站到曼曼邊上,好像在防備我有什麼衝動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