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人不風流枉少年
葉驚闌但笑不語。
一向沉着冷靜的薛漓渢在看見那個物事的時候竟也會有些微動搖。
“薛將軍，我到沙城後還未嘗過滄陵酒。”
隨着人羣朝某個方向移動，葉驚闌忽而想到了什麼，同薛漓渢說道。
薛漓渢摩挲着手中攥着的東西，神情緩和多了。
他勾勾食指，招來了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的羅小七。
“請給葉大人備一罈子滄陵酒，切記不可讓酒坊老闆往裡頭摻水，多謝。”
他待手下素來很謙和。
不，應該說他對所有人都很謙和，獨獨少了個葉驚闌。
薛漓渢忍受着這些古古怪怪的視線，怒瞪葉驚闌，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真相與這些人無關呢？豈不是枉顧性命……”
“彼此彼此，葉大人能將沙城的暗線交予不長腦子的手下，我又爲何不能全心信賴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這個浮華的塵世間裡，沒有誰離開了誰就不能活，有的只是新人不斷地取代舊人，洗刷掉前人留下的痕跡。短短數日，那些曾要虞青莞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的公子哥兒們破了初初立下的“絕不再入摘星閣”的誓言，再將虞青莞從記憶中拎了出去免去自己的嘆息不已，最後接受了既定事實——擇妍。
這不是葉驚闌硬塞給他的嗎？方纔還勸着他收下，用來包裹小物，怎得就變成了花樓女子一見傾心贈情郎的物事了？
男寵就沒一次安了好心的。
一如她敢在一衆公子哥兒面前唱《怨郎辭》，驚得婉姨一個不穩，險些將她那恨不得鑲上金的大門牙嗑上門檻。
自那日蒙絡順走了一干證物，就再也沒還回去過。
“葉大人是同我炫耀你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最要緊的證物嗎？可惜還是未破案，皇都來的欽差不過爾爾。”
擇妍手中的小鼓槌落下，“咚——”
“我利用職權之便也查探過。”薛漓渢毫不掩飾地說着。
她啓了口。
薛漓渢闔上眼，深吸一口氣，“或許是值得的。”
“誰知道呢？”
被蹭了一身眼淚花兒和鼻涕泡兒的小哥們，目瞪口呆。這種感覺就像供奉多年的神突然踢倒了自己的神壇，告訴虔誠的信徒：你們別作無謂的供奉了，我要享受紅顏在身側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怎麼可以這樣呢！年紀不大的小哥振衣拂袖而去。
有幾個眼眶中閃着淚光的阿媽，瞧着薛漓渢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慈愛之感，這榆木疙瘩總算是開竅了，不枉阿媽們明示暗示牽線搭橋，真是操碎了心啊。但是……那人絕不能是摘星閣曾經的臺柱子——虞青莞。爲何？沒有爲何！人活一世，要是把每一件事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青紅皁白分個通透，哪來的煩心事啊？阿媽們一把鼻涕一把淚，隨手抓抓，身邊賣貨小哥的肩頭適合蹭眼淚花兒和鼻涕泡兒，正好，正好！
她偏要！
誰教那個青衣女要再次出現，誰教那個令人厭惡的女子要坐在她眼皮子下。
他繼續說道：“你哪是什麼不通文墨的武將，人不風流枉少年，就差關不住這滿園春色了！手中分明抓着女子的繡帕，我想，普通閨中姑娘不會這般大膽，定是花樓女子一見傾心贈予將軍的。”
薛漓渢感覺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話不可說滿，滿則溢，人不可做得太完美，完美則缺。”
路人的肩膀沒能順利與葉驚闌相碰，在他回眸之際，眼裡是隱隱的怒色。
“……”
“納蘭將軍乃奇女子也，只可惜天妒英才，紅顏薄命……說起來，我還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薛漓渢嘆惋道。
“我知。”
“看來將軍很是相信自己的下屬。”
許是燈紅酒綠易迷人眼，行走在這一片的路人臉上除了有滿足而幸福的笑，還有一絲迷茫，過了今日不知明日的迷惘。
臺上咿咿呀呀。
虞青莞就那麼癡癡地看着她，凝望着，忽然哽聲，酸澀嗆出了喉，淚溼青衣袖。
他將“好地方”三個字咬得很輕，輕到像是給人搔癢癢，癢癢沒解，反倒使人更癢了，同樣的，他說得很慢，慢到老驥拉車一般，一步三晃，左偏右倒，尋常的馬匹走一個時辰，它得走一天。
“我昨夜仔細看過了。”
當然，還有些溫吞的大叔持中立態度，男兒成家立業並重，挺好。
人道是心隨境轉是凡夫，虞青莞不是俗人，她坐得很是端正，認真地望着臺上。
婉姨揮着手帕，示意擇妍住口。
相視一笑。
葉驚闌避開了急匆匆地撞上來的路人。
葉驚闌連退三步，朗聲道：“張嘴就來的胡話，將軍敢隨便說，我倒不敢隨便聽！”
擇妍在臺子上站定腳跟，掃視臺下衆人，終是隻盯着作爲看客的虞青莞。
沒有管顧薛漓渢的譏嘲，葉驚闌自顧自地說着：“那金瓜錘，是你平常使的那個嗎？”
她瞥見了端坐着的虞青莞一臉嚴肅。
雲岫則是接連打着呵欠，她自認不是什麼風雅之人，但她從未有過這般一聽綿綿唱腔就睏倦的時日。
薛漓渢不禁在心裡腹誹道：難道不是葉驚闌一口一個將軍又有意無意地用手臂在後面推着他走，誰會莫名其妙地走到這裡？這下還被惡人先告狀了。
他的眸光一黯，剎那間雲翳聚合，凝集於一點，他擡眼，他轉瞬，都帶着將要下一場大雨的陰沉。
臺下翻着白眼。
葉驚闌變戲法似的憑空捏住了一顆金珠子，“有無這個可能？”
葉驚闌不動聲色地裝着傻，將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路人紛紛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薛漓渢。
一般來說，能與精緻掛上鉤的小，十有八九真的很小。
薛漓渢的嘴還是這麼毒辣，教葉驚闌討不得一點好。
臺上卿卿我我。
她本以爲薛漓渢已經夠得上人間俊美男兒，但他和身邊的葉驚闌比肩站着的時候，婉姨還是偏向了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子。
“你是……你是那日出手闊綽的公子的友人！”婉姨驚喜地叫出聲，她自作主張將“隨從”換成了“友人”，怎麼能讓這麼一個男子當那個挖鼻孔的土老帽的隨從呢？
“一個真相讓千人無辜受牽連，甚至丟了命，值得嗎？”葉驚闌似喃喃自語。
“羅小七今日當着陛下的面殺了她的貼身婢女。”葉驚闌隨口提了一句。
沙城人，當真是有趣極了。
因故，他嘴角往上揚至一個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弧度。
“你自己有改動過。”葉驚闌沒有詢問，只是在陳述事實。
果不其然，婉姨聽後笑得更是合不攏嘴了。
他啓口道：“雲鬢、花顏、芙蓉帳會毀人意志，遲早讓侍兒扶着嬌軟無力的身子走一步喘三口。戰場上是無所謂犧牲的，而且有些必要的犧牲是無可避免的。沙城若是不就此整肅風氣，今後不管吏部派誰到任，免不了被生性即惡的人搞到腦漿四濺的結局！”
薛漓渢猛地睜眼，與那一雙沒有笑意的桃花眼有了目光交匯。
“我倒是有些好奇，若她在沙城，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葉驚闌挑眉，稍偏頭看向薛漓渢。
“幾日不見，婉媽媽越發的年輕貌美了。”葉驚闌說着客套話，畢竟女人就愛聽這些漂亮話。
要是換了雲岫來瞧，自會冷眼觀之，再嘆一句，厚臉厚皮的人終於搭上了死對頭。
“自然，他自小隨我一塊兒習武，比我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還要勤奮許多的。”
哪怕聽出了他對自己在盛京城裡的生活的譏諷，葉驚闌也不以爲意，同薛漓渢較真，是沒有意義的。
這座拱橋挺精緻的。
“……”
若非橋下還有潺湲的流水，水底有被婉姨的腳步驚動的紅鯉魚的話，葉驚闌真不會認爲這是一座橋。
年輕些的姑娘家遮遮掩掩地在寬袖後議論，這可是沙城的大事啊！竟有不要命的女子敢送薛漓渢貼身的手絹兒……而且薛將軍居然就這麼收下了，還緊攥在手中，爲何……爲何那贈帕之人不是自己？再膽大些就好了，有時候就差那麼關鍵的一步，沒能跨出去便會追悔莫及。她們垂下頭絞着手中的帕子，想象着自己的繡帕能被薛漓渢拿在手裡，心思各異。
怎麼？惡犬咬人了，還能咬回去落下一嘴毛？
虞青莞不唱曲的這些日子裡，擇妍順利上位，成了摘星閣的臺柱子。
待羅小七走遠後，他斜睨葉驚闌，沉聲道：“你可以說了。”
葉驚闌回以一笑。
可惜擇妍裝瞎了。
葉驚闌遠遠看去，正好能看見摘星閣的招牌。
薛漓渢並不會認爲葉驚闌是安了好心，想要將這些東西歸還於他。
當他提及這一點，薛漓渢臉色微變，隨後斬釘截鐵地答道：“不瞞你說，我這一對金瓜錘比別的金瓜錘要重上二兩。”
甚至覺着葉驚闌這是多此一舉，難不成蒙家兄妹倆還能把他的兵器埋在荒郊野嶺，成心拿他取樂？
曲中人變作了看客，是何種心境？
“是，此事不爲外人所知，案發後，我確實丟了那對金瓜錘，而被你屬下帶走的那一對，正是我的。”他早就在手中掂過了。
薛漓渢和葉驚闌之間沒有血海深仇，能走到一處很是正常。
她在暗喜自己沒有認錯人，而且美貌的回頭客會讓自己信心十足。儘管這與她的風韻猶存沒有絲毫聯繫，但她還是要自我催眠一番。
“哎喲喂，哪陣風把公子吹來了呢……”婉姨忸怩着，搖着手絹跨過了摘星閣大門前的小拱橋。
“奴家今日唱的曲兒名作——怨郎辭。”擇妍清了口，聲音乾脆清亮，與虞青莞淡淡的音不同，她的聲音是帶有攻擊性的，是招搖且放肆的。
一襲青衣在戲臺子前安穩落座。
薛漓渢鼻息之間噴薄出的不屑是對葉驚闌的鄙夷，“她不會和你一般娘裡娘氣的，你且把心好好地擱在肚子裡。”
薛漓渢拔足過小橋，將那些灼灼且好奇的視線連同這一捧一笑的兩人丟在了腦後。
尤其是滄陵縣的人，恨不得把每一個不屬於這座城的人趕盡殺絕。
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暫時的朋友。
葉驚闌的手往樸實無華到有些簡陋的招牌一指，“薛將軍，難怪你一直把我往這邊帶，原來是將軍見佳人的老地方啊，不對，應爲好地方。”
薛漓渢接了話：“滄陵縣免不了一劫，若是因了這事，真相能提前大白於世人面前，未嘗不可。”
“別人有，小七應當沒有。”
他打着呵欠，“你當與英年早逝的納蘭將軍好生探討一下戰場奧妙。”
葉驚闌朝着羅小七消失的地方遠望，岔了個話題，說着無關緊要的事：“羅將軍的功夫不差。”
但他寧願吃了這個啞巴虧也不想和葉驚闌理論，他作恍然大悟狀，說道：“摘星閣是沙城最大的花樓，說不準有線索，我是個武將，直白一點說就叫粗人，不懂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特地請葉大人到此地細緻地查一番。有線索是最好的，沒有線索也安了陛下的心。”
臺下呵欠連天。
兩人就像是有着十足默契的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和諧！
約摸是缺一知己陪同看戲吧。雲岫這纔想起了某位扎眼的大人來。
“聽聞將軍幼時習武乃是起的比打鳴的雞早，睡得比看院的狗晚。要是照將軍這麼說來，羅將軍豈不是不需要歇息了？真是個刻苦到極致的人兒呢。”
婉姨笑得花枝亂顫，“風離公子，今日想聽什麼曲兒？”
葉驚闌微微頷首，他瞥見薛漓渢眼裡的風雲聚散，壓低了聲音說：“薛將軍的金瓜錘在我手上。”
他不是同類，更不會想着要一口撕扯下這些人的遮羞毛。
臺下已起鬨鬧聲。
“青莞……”
她在臺下聽曲看戲，另一人在後座看她。
總是在午夜夢迴時才能真切感受到的虛幻之人第一次離得這麼近，觸手可及。
薛漓渢伸出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