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走的很平穩,她將見到太后以後遇到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
走了三刻鐘左右,轎子進了宮門,簾子被黃門掀開,顧若離下了轎子,對方見是個女子便只掃了一眼,內侍已經道:“太后娘娘請的,霍大夫!”
黃門沒有再問,顧若離跟着內侍過了宮門。
她垂着頭走的極快,就在她以爲要跟着內侍去坤寧宮時,前頭的人方向卻是一變,徑直往西面而去。
“霍大夫。”內侍回頭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這邊請。”沒有想到她這麼從容。
顧若離沒有多問,跟着內侍加快了步子,又走了兩刻鐘左右,他們到了一道月亮門前,門邊守着四個內侍,見着他們來便就用一種警惕的眼神打量着。
領着顧若離的內侍便亮了腰牌,那幾個內侍仔細看了,才放他們過去。
出去便就是一座大理石建的拱橋,撫廊打磨的如同鏡面一般,倒映着他們匆忙行走的身影。
顧若離飛快的擡眼朝前面看了一眼,是個華麗的花園,假山林立溪流潺潺,入眼的都是透着青的樹木。
可她無端覺得有些淒涼。
她心頭微動,已經猜到了這是哪裡,不由頭垂的更低。
請她來做什麼?是發現了她的身份,而來審問她是不是曾經給太上皇治過病?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方朝陽還是很自然的,她並沒有看出她的不同。
難道真的是太后娘娘生病了,宮中的太醫素手無策?
胡思亂想間,他們已經到了一幢小院前,這裡她住過近十天,不敢說每一處都走過,可還是處處透着熟悉,就連院中的死寂,她都不覺得陌生。
“霍大夫。”內侍回頭看她,“請。”
顧若離應是,穿過小徑,到了那幢院子的門口,院門開着,院子外守着穿着飛魚服的羽林衛,院內候着兩排內侍和女官,裡面幾十人,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一出現,守在門口的羽林衛士兵便攔着她,依舊是內侍亮出了牌子,道:“太后娘娘請來的,京中醫局司醫,霍大夫!”
“進去吧。”羽林衛沒有再攔,示意他們進去。
內侍應了,讓顧若離在院中等他進去回稟。
隔着帷帽,顧若離的汗滲了出來,如果只是太后過來看望太上皇,不會興師動衆連羽林衛都帶着……
而在宮中,出入能有羽林衛守護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她隱隱想到了什麼,頭垂的越發的低,心裡的緊張難以言表。那個是她的仇人,是害了顧氏滿門的人,她想過無數次她如果有一天爬上了某一個高度,正面去面對他時,她會有怎麼樣的反對。
是指着他的鼻子罵一通,抑或是不管不顧拔刀見相見,即便不能殺了他,也能讓自己死的堂堂正正,讓天下人知道,顧氏是無辜的,是死在當權者虛僞和殘忍的手段中。
可是,就算有那麼一天,她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就像她和霍繁簍說的,她很怕死。
卻又更怕苟延殘喘。
如果她什麼都不做,安安穩穩問心無愧的活着,她就愧對所有人,那些曾經愛她,照顧她的親人。
這樣複雜之下,清楚的知道一去沒有回頭路時,她不知所措,卻又期待莫名。
胡思亂想間。
內侍重新出來,招呼她進去,她從帷帽的簾子後面,觀察着不斷走進後情形,隨即她微微怔了怔,就看到金福順正站在屏風邊上,臉色有些蒼白的弓着身子,幾個月不見,他瘦了很多,看上去毫無生氣的樣子……
似乎感受到注視,他擡起頭來,隨即一怔,張了張嘴又飛快的垂了下去。
顧若離面無表情的從他身邊走過去,進了內室。
裡面的擺設並沒有變化,簡簡單單,收拾的很整潔,樊氏穿着一件薑黃的褙子,和當初分別時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略消瘦了一些。
她又轉頭去看樊氏對面坐着的兩人。
靠近牀的是位年紀約莫六十出頭的婦人,穿着紫紅色撒花滾金邊的宮裝,眼角皺紋橫疊,面色憔悴憂思的樣子,見到她,對方微微一怔,眉頭微擰。
這應該就是太后吧?她從對方的眉宇間找到了方朝陽的樣子,想必,她年輕時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顧若離又去打量太后旁邊坐着的男子,年紀四十左右,或許更大一些,微胖的身材個子並不是很高,膚色很白,鼻子和嘴巴像極了太后,說不上多麼英俊,可氣質凌然,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不用去思量,顧若離也知道對方是誰,因爲他穿着明黃的龍袍。
“太后娘娘。”引着顧若離的內侍上前行禮,回道,“霍大夫來了。”
顧若離行禮,太后打量了她一眼,眉頭微擰,問道:“何以戴着帷帽不摘?”
顧若離的餘光飛快的掃了眼樊氏,見她有些驚訝的樣子,可隨即又恢復自然,她垂着眉眼,回道:“小女容貌醜陋,恐驚了旁人,所以一直纔會如此。”
太后和聖上對視一眼,她嗯了一聲,道:“不是自卑,是怕驚着別人,倒是個周到的。”
顧若離垂着頭沒有說話。
“你就是醫局剛推選的司醫?”聖上開了口,打量着顧若離,好似能看透別人一般,透着凌厲,顧若離應道,“是,小女正是京中醫局新上任的司醫。”
聖上微微頷首,一直立在他身後的裴公公就道:“聖上,她也是延州瘟疫的霍大夫,前段時間,您還讓奴婢親自去賜了牌匾。”
“哦。朕想起來了。”聖上恍然的樣子,道,“怎麼沒有進宮謝恩?朕還一直好奇,是怎麼個年紀小的大夫呢。”
裴公公含笑回道:“年前您的事情多,一直都不曾得閒,奴婢想着當過些日子再回您此事,沒成想,霍大夫成了司醫,又被太后娘娘召入宮中,實在是巧合。”
聖上頷首,又看了眼顧若離,讚賞道:“小小年紀能有此修爲曠古稀有,朕也算是開了眼界了。”
裴公公在一邊附和。
“先看病吧。”太后也好奇,可比起對顧若離的經歷和外貌,她更期待她的醫術,“去吧,給太上皇瞧瞧。”
顧若離跪着,膝蓋生疼,耳邊是聖上溫和的聲音,她不敢再擡頭,害怕自己忍不住,會做出使自己後悔的事情。
頓了頓,她深吸了口氣,應道:“是!”
顧若離起身,往牀邊走去,樊氏站在一邊揪着手指,忽然開口道:“母后,這位小姑娘的年紀不大,醫術會不會……”表示她有些不信任。
“試試吧。”太后嘆氣,聲音悲涼的道,“各個大夫手法不同,她既盛名在外,自然有她的過人之處。”
樊氏應是。
金福順上前撩開牀上掛着的半邊簾子,顧若離就看到太上皇,他睜着眼睛靜靜的看着她,臉色灰白一片死氣,她心頭一跳,就看到太上皇幾不可聞的和她笑笑。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福了福,道:“得罪了。”
“無妨。”太上皇將手從被子裡拿出來,架在脈枕上,顧若離號脈……
這麼長時間以來,她無數次想要進來看看太上皇的病情如何,可是苦於沒有辦法。
今天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她看向太上皇,背對着太后幾人,微微一笑,又用手指點了點他的手腕,意在告訴他,他的身體恢復的很好。
太上皇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望着她笑笑,幾不可聞的搖了搖頭。
顧若離明白。
“如何?你可有法子治?”太后問的有些急切,這兩日聽了無數遍顧若離的傳聞,說她擅長疑難雜症,膽大心細,用藥精專,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就連榮王府都派人去請了,她居然還拒絕了,說是不出診。
今天,她一早來看太上皇,見他居然咳出血來,便心頭髮涼,立刻着人去請顧若離進宮。
“小女無能。”顧若離再次跪了下來,垂着頭道,“此症已是末期,除非有仙丹在世……”
顧若離說完,飛快的看了眼聖上,就見他穩穩坐着,聽到她的話先是眉梢一飛,隨即擰了眉頭當太后之前搶着問道:“真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是!”顧若離道,“若是早些,小女或許還能一搏,只是此刻……”她搖了搖頭,很遺憾的樣子。
她的話一落,就聽到太后身邊的女官驚喊一聲:“太后。”
“沒事。”太后有些受不住,頭暈目眩,眼中的亮光也逐漸暗淡下去,她擺了擺手示意顧若離起來。
顧若離起身,太后走過去坐在牀邊,就聽到太上皇咳嗽起來,聲音痛苦發悶,樊氏忙拿了痰盂過來,太上皇嘔了一口。
不是痰,而是褐紅的血。
“參明!”太后慌了神,聖上也蹭的一下站起來,習慣性的喊道,“快傳御醫。”
樊氏擺着手,攔着道:“聖上,霍大夫正在這裡呢。”
“怎麼辦。”聖上回頭看着顧若離,“你可有什麼辦法?”
顧若離打量了一眼太上皇,點了點頭道:“我能施針,稍緩一刻,至於其他的,怕是無能爲力。”
“那就施針啊。”聖上揮着手,又去扶太后,“母后,您別激動,先讓霍大夫施針。”
他走路有些跛腳,這讓顧若離想起方朝陽說的他摔了一跤的事情。
太后鬆開太上皇的手,回頭看着顧若離,迫不及待的道:“你快,快點啊。”
顧若離應是,去了牀邊,金福順拿了一套金針過來遞給她。
顧若離停下來,又掃了眼聖上和太后。
“母后,您先去外面坐着歇會兒,先讓霍大夫診治。”房間裡又悶又溼還透着一股腐朽之氣,太后擺手,道,“我不走,我要在這裡陪着參明。”
太后不走,聖上自然也不好離開,便又回去坐下。
顧若離硬着頭皮走了過去,太上皇看上去很虛弱,喘着氣一副難續的樣子。
“霍大夫。”太上皇聲音很輕,嘶啞的道,“我可是要死了。”
他的脈象確實不好,不過這樣的不好似乎是浮在表面,若不細查很難分辨……顧若離知道,他大概是在身體上做了手腳,要不然不會如此。
“我給您施針。”顧若離回頭看着樊氏,樊氏上來幫忙解開太上皇的衣襟,交錯間顧若離手中被塞了塊帕子,軟軟的攥在她手心,她微微一滯,不動聲色的將帕子塞進袖子裡。
太醫院中,戴韋看着自己的徒弟,問道:“你確定太后娘娘請了霍大夫去西苑了?”
“確定。”他的徒弟今年初才進的太醫院,年紀很小,卻很活絡,“徒兒親耳聽到黃門說的。”
戴韋蹙着眉,神情變幻莫測。
“不過,她終歸是女子。”他的徒弟道,“就算翻了天,也不還是女人,您說是不是!”
戴韋沒有說話。
“我去西苑看看。”戴韋大步而起,徑直往西苑去,卻在門口撞上了孫道同,對方似乎也急匆匆的樣子,戴韋脣角微勾,看着孫道同道,“孫大人,這麼急匆匆的,是要去哪裡?”
他不用想,也知道孫道同是打算去西苑。
是打算去救霍大夫?
“有事要回家一趟。”孫道同並不看他,也不想和他糾纏,就在剛纔他聽到太上皇吐血的消息……太上皇的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去了,顧若離在那邊太危險了。
她剛剛建立起來的聲望,決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葬送了。
“本官也正要回去。”戴韋抱拳,做出請的手勢,“孫大人,同路吧。”
孫道同看了眼戴韋,冷哼了一聲,拂袖走在前頭,戴韋決心拖着孫道同,慢條斯理的跟在後面。
兩人到了宮門外,戴韋正要說話,忽然就見孫道同停了下來,他一怔順着看去,就看到一個戴着帷帽穿着鵝黃褙子的小姑娘,正扶着轎杆上轎。
而她身後,則跟着七八個坤寧宮的內侍,正手捧着綾羅綢緞。
一看就是太后嘉賞的?!
戴韋看着,心口頓時堵了一口氣,進不去出不來。
“戴大人。”孫道同暗暗鬆了口氣,回頭看着戴韋,“一起吧。”至少沒有聽到太上皇去了的消息,那麼顧若離這一行就算躲過了一劫。
戴韋臉色難看,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轎子前面,顧若離像是發現了什麼,忽然停下來朝這邊看過來,遠遠的福了福。
“霍大夫。”孫道同抱拳打了招呼,戴韋不得不跟着過去,顧若離回道,“戴大人,孫大人。”
幾個人出了宮門,站在門外說着話,宮中的轎子就擡着侯在一邊,顧若離和幾個內侍和轎伕道:“勞幾位稍等一刻,我與兩位大人說幾句話。”
“霍大夫自管說,我們等一等便是。”領頭的內侍應了,很客氣。
顧若離道了謝。
“霍大夫去的西苑?”戴韋看着顧若離,想要打量她的神色,可惜她戴着帷帽,什麼都看不清,“太上皇的身體可安好?”
顧若離毫無隱瞞的樣子,回道:“方纔咳嗽的厲害,燥入心肺,恐難用藥治癒了……”又道,“戴大人不曾過去診斷過嗎?”
這種事,他們不應該談的,只是戴韋有心問,顧若離無心瞞,便說了起來。
孫道同聽着心頭一頓,眉頭皺了皺,可到底沒有阻止。
他不瞭解顧若離,可卻覺得她應該不是毫無城府的,這樣沒有遮攔的和戴韋說太上皇的事。
“是嗎。”戴韋心頭冷笑,頷首道,“霍大夫醫術高深,有你在,太上皇的病症怕是有治了。”
顧若離道了聲不敢:“後日還要再來一次複診。”她說着又道:“不敢耽誤各位公公太久時間,小女先告辭了。”
“慢走。”孫道同抱了抱拳,戴韋脣角幾不可聞的勾了勾,目送她上了轎子。
一路上七八個內侍的架勢引着的百姓議論紛紛,直到轎子在同安堂前門停下來,顧若離從中下來,大家才恍然大悟!
霍大夫,這是被請到宮裡,給貴人治病去了。
得了這麼多賞賜,看來是治好了,有功。
內飾們將東西放進醫館,顧若離在櫃面拿了銀子打賞,笑着道:“有勞各位公公,若是不耽誤,留下來喝杯茶,用個便飯吧。”
“還要回宮覆命,不叨擾霍大夫了。”領頭的內侍頷首,大大方方的接了銀子去了。
顧若離將他們送走,白世英和張丙中幾人就迎了過來。
“還順利嗎?”白世英擔心她,便沒有回去,顧若離含笑道,“還算順利,讓大家擔心了。”
衆人鬆了口氣,只要沒事就成,至於給誰看病都不重要了。左右都是貴人,是他們惹不起的。
“霍大夫。”廖掌櫃笑盈盈的走過來,打聽道,“您這得了一堆的寶貝,是去宮中給貴人看病了嗎?”
顧若離笑着點頭。
“厲害。”廖掌櫃豎着大拇指,“佩服!”
大家不禁逗笑了起來。
顧若離和張丙中將宮裡賞賜的東西都收拾妥當,剛坐了歇了一會兒,陸陸續續來了幾家醫館和藥鋪的掌櫃或是東家,目的不約而同,都是爲了顧若離打算舉辦的民間藥師大比。
顧若離失笑,提着的最後一點心思放了下來,和大家討論着藥師大比到底如何辦。
“我打算先發傳單。”顧若離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能貼告示的地方,都貼一遍,再邀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來做評審,儘量將聲勢做大,引起了轟動。至於彩頭,我正擬一份契約,稍後給你們看看。”
“我覺得師父的法子可以。”張丙中點着頭道,“傳單的事我去辦,請老大夫的事師父您去做,劉大夫和方大夫依舊留在醫館,這幾天生意太好了,離不得他們任何一人。”
“可以。”顧若離點頭,白世英就看着她道,“醫館我也能來幫忙,別的事不行,抓藥的事倒是可以。”
“那就辛苦白姐姐了。”顧若離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將這件事辦好了,往後醫局的路我就能走的順坦了。”
大家都點頭。
“戴大人。”蔡正坐在戴韋的書房,愁眉苦臉的道,“她今兒從宮裡一出來,京中幾家參賽的醫館可都上門了,您快想想辦法啊。”
戴韋沒有說話,那些人並不知道宮中請顧若離進去是給誰看病,只當是貴人信任提攜。
顧若離本就名聲大噪,現在再加上去了一趟宮中得了太后娘娘的賞賜,簡直是水漲船高,那些人自然就趨之若鶩了。
“就讓她辦便是。”戴韋凝眉道,“如今她正在風頭上,你不要自作主張,免得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的騷。”
司醫的事,可不就是蔡正自作主張,無緣無故的被顧若離攛掇着打賭,最後輸的面子裡子都沒有。
“還有一事。”戴韋看着他,“順天府關着的那幾個人,是不是你找的?”
蔡正臉色一變,目光頓時閃了閃,低聲道:“是蔡某和二爺一同尋的人。”又飛快的解釋道,“您放心,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是我們吩咐的,就算在順天府打死了,也牽扯不到我們身上。”
“你看看你們辦的事。”戴韋生怒,實在是覺得爛泥扶不上牆,他連說都懶得說,“往後不管做什麼都要來和我商量一下,不要再自作主張。”
蔡正忙應着是,又道:“那……我到底去不去?”是指顧若離辦的藥師大比的事。
“你是醫局的人,自然要去。”戴韋知道,只要蔡正幾次不去,醫局就再也沒有他的位置了,到時候大家就只認一個霍大夫,誰還記得蔡正。
蔡正心裡有些不安:“我怎麼覺得她不安好心,要不然怎麼會親自上門來請我,還讓我來請您出席。”
他和顧若離接觸不多,但一直留意觀察,一開始覺得這個小姑娘脾氣不好,但沒有多少心機,可這一回他吃了大虧後,再也不敢掉以輕心,總覺得她會蓄意報復。
“我安分些她還能如何。”戴韋心裡想過,就聽外頭有人喊了一聲,他擺手道,“你先回去吧,此事稍後再議。”
蔡正應是出門而去。
戴韋的常隨進來,低聲回道:“方纔打聽到,說太上皇似乎不大好,今天若非那位霍大夫,恐怕已經……”
“聖上如何說?”戴韋眼睛一亮,顧若離治好太上皇可以討得太后的歡喜,可卻一定會惹了聖上的厭惡,這就是他的機會,他的常隨聽着就回道,“聖上沒有說什麼,回宮裡後還派了人給太上皇送了一些補藥。”
那是做給太后和天下人看的,聖上仁慈,依舊念着手足情深呢。
“你下去吧。”戴韋擺手,臉上陰晴不定,他曾想過要不要做點手腳,讓太上皇早點……只是,這樣一來就難免冒險,一旦被人察覺,就連聖上都不會保他。
可是,富貴和前程從來都是險中求的。
眼下,就是好時機?
除了太上皇,得了聖上的眼,卻還有人給她背黑鍋!
真的是一箭雙鵰。
他想了想,換了衣衫去了宮中,找了裴公公:“聖上的腿傷還沒有痊癒,公公如何不勸着一些,讓聖上又奔波着去了西苑。”
“雜家如何勸。”裴冉揮了佛塵,道,“聖上一向掛念着太上皇的身體,這不去,哪能放心。”
戴韋搖搖頭,嘆了口氣:“我聽說,早上太上皇吐了血,可有此事?”
“戴大人這是對病症入迷了。”裴冉笑了起來,道,“吐血是沒有錯,不過那位霍大夫好了得,幾針下去太上皇就恢復了神氣,要不然太后娘娘怎麼會那麼高興,賞賜了那麼多東西。”
裴冉說着,嘴角撇了撇,顯然是不待見。
戴韋心裡立刻就有了數,含笑道:“霍大夫醫術了得,有她在太上皇的病怕是有治了。”
“她果真了不得?比你如何?”裴冉含笑看着戴韋,就聽他道,“怕是要略勝在下一籌。”
裴冉愕然,凝眉道:“她小小年紀,居然如此了得!”可臉上卻沒有半點誇讚的意思。
戴韋的心思就穩了一半,裴冉是在聖上潛邸時就跟着的,和聖上的情誼非比尋常,他的意思通常就代表着聖上的意思……
看來,聖上對太上皇的忍耐,恐已經到了極限。
“確實少有。”戴韋唏噓,又想起什麼來,道,“在下想後日去給太上皇問診一次,公公您看,可行得通?”
裴冉什麼人,幾乎立刻就猜到戴韋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是太醫院院正,這調度安排都是你決定的,何必來問雜家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
戴韋笑着倒不敢:“聖上跟前,還望裴公公多美言幾句纔是。”
“這是當然的。”裴冉道,“聽說戴二公子成了親,戴府可就小了點吧,正好,正東門哪兒有套宅子,說是四進可裡頭足足有五進的乾坤,我與聖上說說,戴大人勞苦功高,該給你換間大的了。”
戴家的宅子是他們自己的祖宅,位置不好不提,還很小。
而他一個太醫院院正,是不可能賞賜宅子的。
這是莫大的恩寵。
“有勞公公。”戴韋笑了起來,那個宅子他知道的,也一直惦記着,“改日,戴謀請公公吃酒。”
裴冉輕輕笑了起來,高深莫測。
戴韋回了太醫院,一個人在裡頭坐了許久,便急匆匆去的了戴氏百草堂,提前打烊關門,他一個人待在醫館裡的藥櫃前,取藥,研磨,治丸,落得指甲蓋大小的一顆……
隔日一早,他便去了西苑,金福順迎的他,不冷不熱的道:“戴大人今兒得空來了,稀客啊。”
“聽說太上皇身體欠妥,戴某今日來請平安脈。”戴韋並不生氣,一臉的謙和,“霍大夫呢,走了嗎?”
金福順掃了他一眼,回道:“剛走。”領着他進了內殿。
戴韋眉頭微動。
樊氏守在牀前,太上皇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下官給太上皇,娘娘請安。”戴韋行了禮,鼻尖動了動,空氣中有許多種的藥香,很雜很亂……
樊氏點了點頭,道:“有勞戴大人了。”
“不敢。”戴韋在牀頭的杌子上坐下來,忽然一怔,他聞香識草藥的本事,雖是後天練的,可天生嗅覺靈敏,曾經,單憑遠遠的聞着味兒,他就能辯證對方吃的是什麼藥,得的是什麼病。
他進太醫院,也是憑的這個本事。
這房中的藥香很多,好像被人刻意的薰染過,根本判定不出來是什麼方子,但是就在剛纔他坐下來時,有一種香味自太上皇鼻息中發出來,一晃而過。
若是普通人,定然難以察覺。
百花石蒜!
怎麼會有這個藥味?這種要雖有鎮定止喘的效果,可卻也有毒性,若服用略過量,人就會全身鬆弛,頭腦麻痹,甚至有心跳過緩而死亡的可能。
這種藥,藥味有毒所以太醫院裡並沒有。
難道……
他不由飛快的掃了一眼樊氏,又看向太上皇,打量着他的神色,眼睛無神,面色慘白,他又扶了太上皇的手,肌手無力宛若死狀。
太上皇吃力百花石蒜,所以纔會這樣,而他很有可能根本沒有病!
這代表着什麼,不言而喻,戴韋心頭跌宕,驚恐不已。
“下官給您號脈。”戴韋顫抖着,手搭上了脈,果然和以前一樣脈搏依舊緩而無力,就是將死之人的狀態。
他坐不住冷汗冒了出來,突然站起來,道:“下官回去抓了藥讓人送來,請太上皇安心養病。”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裡。
“有勞戴大人了。”樊氏含笑點頭,戴韋收拾了東西轉身要走,卻發現蘇召和金福順正站在門口,笑盈盈的看着他。
戴韋面色大變,手裡的藥箱砰的一聲掉在了腳邊。
沒來由的,她想到了昨天顧若離在宮門外,和她毫不避諱談太上皇的病症。
他中計了,他們分明就是故意引着他來的。
想幹什麼?
戴韋心頭髮寒。
顧若離離宮後去了孫府,孫道同正欲出門,聽到有人說她來訪不由一怔,道:“請她進來。”
“孫大人。”顧若離進了書房,鄭重行了禮,道,“一直想來正式拜訪,卻因身份之擾不敢貿然前來,還往大人原諒。”
孫道同含笑,請她入座。
顧若離摘了帷帽,在孫道同對面坐了下來。
“你的臉。”孫道同一怔,顧若離笑着道,“不敢瞞大人,小女臉上的疤是自己貼上去的,讓大人受驚了。”
孫道同一愣,恍然明白過來,問道:“你……爲何要藏着臉,又瞞着身份。”
“請大人見諒,此刻還不方便說,怕給大人惹來不必要的困擾。”顧若離回道,“等將來確定不會連累了大人,再來向您請罪,和盤告知。”
孫道同頷首:“不必如此,是人皆有不可對人言之事。”又道,“霍大夫今日來府中,可是有什麼事?”
“後日我打算在金簪衚衕重開藥師大比。想請孫大人前去坐陣。”她說着,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其實,想請您給我壯一壯膽量。”
孫大同挑眉,含笑點頭道:“此乃小事,到時候老夫一定前往。”
“多謝大人。”顧若離起身道謝,見孫道同穿戴整齊,便道,“大人可是要出去,那我就不打擾您了,這就告辭。”
孫道同做了請的手勢:“老夫與你一起。”話落,兩人前後出門,顧若離想到了什麼,問道,“戴大人今日可當值?”
“今日是他當值。一早似乎就去西苑了。”孫道同回道,“約莫是因爲你今日去問診的緣故,他向來疑心重,必要親自走一趟纔會放心。”
果然去了嗎,顧若離揚眉沒有說話。
在孫府門外,她和孫道同告辭,去了韓恭在京中的宅子。
“霍大夫?”韓恭聽聞來人,頓時不悅起來,下意識的就要拒絕,可又想到她的那一番關於眩暈的論證,便頓了頓,道,“請她進來。”
稍後,顧若離被請進了府中,韓恭就站在影壁後面等她,一副根本不打算讓她進門的架勢。
顧若離並不介意,這樣的人摸清了性子,其實很容易相處。
她上前行了禮,喊道:“先生。”
“有事便說,老夫沒有空和你閒扯。”韓恭覷着她,面色倨傲且不屑。
但卻沒有說難聽的話。
顧若離沒有委婉,直接就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所以這才冒昧前來,想請了先生做個評審,望先生能百忙之中抽空前去小坐。”
韓恭聽說了這件事,原本幾家還沒有什麼,可是那天她被請去宮中,得了豐厚的賞賜,大家便再也坐不住了。
她辦事很麻利,不過兩天的時間,就將事情定下來,能在沒有戴韋和蔡正的支持和引薦下,用自己的方式打開了門路。
這樣一來,不用召開大會鄭重介紹,她也能迅速在京中站穩,坐穩司醫一職。
“到時候再看吧。”韓恭皺眉,不耐煩的道,“醫術也好,製藥也好,都是嚴謹的事情,你弄的這麼花俏,不過就是爲了名利!”
顧若離也不生氣,點頭道:“先生說的沒有錯,我確實是爲了名。”又道,“這世上,男子想要聲望,只要有實力,便就一定能成,可我們女子行事太過艱難,小女若不想些花俏的手段加以輔助,怕是不出幾個月司醫一職就保不住了。”
韓恭一怔,沒有料到她這麼直接的承認了,打量了她一眼,拂袖道:“膚淺!”
可儘管他這麼說,藥師大比那日,他還是很守時的到了,戴韋沒有來,但孫道同卻和馮勻一起過來,同來的還有京中其他幾家醫館的大夫以及藥師。
金簪衚衕,一時間水泄不通,熱鬧的宛若城隍廟的廟會。
廖掌櫃扛着個大鑼敲着,營造的聲勢極其浩大。
知道的當然不會多問,不知道的便伸着腦袋問道:“合安堂今兒做什麼,是霍大夫免費問診嗎?”
“是霍大夫,不過是她領着京中的醫館辦藥師大比。”有人回道,“瞧這熱鬧勁兒,可真是前所未有。”
裡三層外三層的,站在外頭的人根本看不見,許多人直接到對面的樓上包了雅間,站在樓上觀看。
辰時一到,顧若離便站了出來,含笑和大家道:“醫局的藥師大比落了遺憾,小女心中難安,覺得欠各位藥師一個說法。思前想後便決定辦這樣一場大比。我們都是同行,雖有競爭可也要惺惺相惜,同進同退,共同努力,將醫術,將製藥發揚光大,再創輝煌。”
她說着,全場寂靜,認真聽着。
“今日大比,沒有百兩的彩頭,亦沒有醫局頒發的錦旗。”她說着一頓,幾家參賽的醫館有些嗡鳴聲傳來,衆人難免有些失望,可顧若離話鋒一轉,道,“但今日來參賽的十二家醫館,可聯合籤一份契約。只要今日勝出的藥師,以後他所制的藥丸,挑一味,我們所有醫館都從他處購進,包括合安堂。大家覺得如何?”
衆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可比一百兩的彩頭和錦旗大多了。
十二家醫館,都從這家買這味藥,那麼就單這一味就夠他們大賺一筆了。
衆人頓時高興起來,有人喊道:“霍司醫,我們願意籤協議。”既然是比製藥,那隻要贏了不就成了。
“我們也願意籤。”保定東山藥館的鄭掌櫃走了過來,笑道,“在下帶了私章,此刻便能簽下。”
“好。”顧若離頷首,將事先擬好的契約遞給鄭掌櫃,“所有願意籤的此時都來簽下,稍後待結果一出,此協議便就生效,往後若有一家違約,醫局便再不受理此家事物,此言當前,還往各自鄭重。”
衆人應是,只要公平,今年他們不贏,那明年也行,風水輪流轉,他們總有得利的一天。
只要一年,他們就能發一筆大財,還能打響名號。這可是比任何手段都要好。
衆人簽了契約,顧若離收好,頷首道:“那今日藥師大比現在開始。”
個人帶着竈爐,分成兩組,她話一落,廖掌櫃就扛着大鑼哐哐敲了三聲。
蔡正看着眉頭直跳,就聽到他身後立着的別家藥館夥計聊着天:“早知道我們也報名,這十幾家固定進藥,可不是小數目。”就比如報一個六味地黃丸,每一年用量都很大,單這一味藥就能撐住他們的開銷了。
“要不問問比幾場,我們也參加吧。”另一人道,“霍大夫沒有空,問蔡大夫也成,他不是協助霍大夫辦的嗎。”
那人就擺擺手,不屑道:“你沒看蔡大夫坐在這邊一句話沒有,戴大人讓他協助,不過是顧及他臉面,如今醫局都是霍大夫說了算,還是不要問的好。”
衆人點頭應着,輕蔑的看着蔡正。
蔡正的臉跟火燒似的,明白過來,顧若離請他來不過是想告訴大家,他蔡正在醫局已經被徹底架空,毫無用處。
他真是抽了風,跑來丟這個人做什麼。
兩場比試,中午時便出來結果,是保定東山藥館拔得頭籌。
鄭掌櫃向衆人抱拳謙虛的笑着,顧若離看着他暗暗點頭,不虧是做生意的,心中有把握纔會這麼毫無顧忌的簽了契約。
不過,輸了的倒也無妨,反正要賣藥,價格都是市價,他們就是去買也多費不了銀子。
“霍大夫。”大比一結束,各家就涌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問道,“就這一場?明天可還會接着辦?”
顧若離搖頭,道:“今年就這一場,等明年再開杏林春會時,我們再重籤契約。”
“成。那明年算我們一個。”那人說着一頓又道,“還有,這兩日京中有的醫館故意將神經散低價買,害的我們失了大批的生意,此事您定要主持公道。”
“竟有此事。”顧若離一怔,看着那人道,“我定會徹查,若查到此家,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衆人應和,喊着道:“霍大夫,往後有什麼事是去醫局找你,還是來合安堂?”
“在合安堂,平常我就在這裡。”顧若離學着男人的樣子和大家抱拳,“有事儘管來找我。”
大家應着。
吵嚷着,直到下午才徹底散了,顧若離親自將孫道同和韓恭送走。
累的倒在後院的病房的牀上,一點都不想動。
張丙中喊着門,顧若離的開門,就看着他高興的手舞足蹈:“師父你真是太厲害了,今天這一招徹底震住了大家,這麼好的條件,不怕他們以後不想參賽,不想比。”又道,“要是霍繁簍那小子在,指不定嘚瑟成什麼樣兒。”
他話落,方本超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提霍繁簍。
“沒事。”顧若離笑着道,“這都七八日了,他沒有消息就肯定不會再回來了。少了他我們還是要做事,不能原地等着啊。”
見顧若離不再難受,大家暗暗鬆了口氣。
“不過,這個契約一簽,後面的事情就更加的多了。”顧若離無奈的道,“贏了的自不必說,輸了的保不齊就會以各種各樣的名義不去遵循協議,到時候還會有紛爭。”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等着哪一家出了頭,她狠狠打殺一通。
正所謂殺雞儆猴,大家看不到後果,便會有恃無恐。
“走一步看一步。”劉大夫笑着道,“便是聖人,也不能事事都能算到,你能如此,已是難得。”
“只能這樣了。”顧若離好累,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醫局都讓她這麼累,她太高估自己了,“事情辦完了,我回去好好睡一覺!”
幾個人送她出去。
她站在街上,太陽暖融融的照着,她心情頓時又輕鬆起來……
至少,她往前邁了一步,將來的事便就多了一份可能。
建安伯府比平日似乎吵鬧一些,顧若離進門時,守門的婆子看見她,笑着道:“三小姐回來了,郡主剛剛出去,您路上碰見她的車馬了嗎。”
方朝陽這個時候出去?是去宮裡嗎?
顧若離心頭一跳,摸了摸荷包,那裡面有樊氏塞給她的手帕。
“沒有看見,估摸着是錯過了。”顧若離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回了自己院子,雪盞打水伺候她梳洗,將家裡的事情都告訴她,“伯爺請了一個大夫回來,那個大夫看過,只說四小姐的身體有些虛,養一養就好了,別的都沒有大礙。”
“請的哪裡的大夫?”顧若離擦着臉,看向雪盞,就看她搖了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不過那位大夫以前來過家裡,給大少爺看過。”
那就是京中的大夫了,不知道請的是哪一位。
崔婧語並沒有癡傻,也沒有發瘋,除了在對霍繁簍的愛慕上表現出了病態外,其他的一切正常。
診脈是看不出問題來的。
“表少爺在家嗎?”顧若離換了件衣裳,雪盞給她重新梳了雙丫髻,“在家,春闈在即,表少爺肯定忙着看書呢。”
顧若離點頭,想了想道:“大小姐那邊你得了機會就去看看,我不方便多去,免得被二嬸瞧見又連累她。”
“奴婢昨天就去了。”雪盞回道,“大小姐挺好的,還問了奴婢四小姐的事,奴婢都說了,她還哭了一會兒,說想去看四小姐,又怕她不高興。”
還是不要去的好,崔婧語如今像是隻火藥,輕輕一碰就能點着。
“郡主前腳一走,伯爺也走了。”雪盞低聲道,“奴婢瞧着,像是出了什麼事,郡主的臉色可不大好。”
顧若離一愣,就想到了太上皇。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她被雪盞推醒,心頭便是一驚,問道:“郡主回來了?”
“沒有。”雪盞變了臉色道,“是太上皇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