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洛陽正是牡丹花會結束的後一天。
青色敞篷的馬車在如意樓下停住,從車裡跳出來一個紅衣少女,那少女頭髮盡數挽起,繫着兩根紅色的綢帶。
少女掀開簾子,揚聲道:“公子,我們到了。”
從車內走下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甫一出現在酒樓的門口便成爲了衆人的焦點。
他有着一張清瘦的臉龐,懷裡抱着張七絃琴,海藻般的長髮只用一根髮帶束起一絡,其餘皆散落下來柔順的垂在身後。
微風輕輕拂起他額前的髮絲,送來一縷縷茶香。青年安靜的立在柔和的天光裡,美好的像一幅水墨畫。
細看青年形容,竟是口如含朱,指若蔥根,眉眼豔麗不失風流別致,當真是應了詩詞中那句豔若桃李的讚歎。
酒樓中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小姐,有美人。”小珍珠推了推正在夾圓子的方小月。方小月擡頭,看着逆光中的那道身影,好不容易夾起的圓子啪嗒一下掉地上了。
扶疏擡眸淡淡掃了一眼酒樓,踩着樓梯往二樓走來。店小二傻愣愣的跟在他身後,竟忘了招呼。
方小月眼中頓時光芒大綻,口中碎碎念道:“坐我身邊,坐我身邊……”
二樓中已無空桌,扶疏眉頭不可察覺的一皺。伊紅柳機靈的道:“公子,我們換一家吧。”
方小月聞言,長長的嘆了一聲。這一聲長嘆引起了扶疏的注意,他脣角牽起一抹笑意,走到方小月面前,疏淡而有禮的問道:“姑娘,是否介意在下拼桌?”
“不介意,不介意!”方小月連忙擺手,猛地意識到自己表現的太過熱切,唯恐唐突美人,遂又羞澀一笑,“公子請自便。”
小珍珠立刻用一種無可救藥的眼神看她。
扶疏在方小月左手邊坐下,伊紅柳取出隨身帶來的茶具和茶葉。酒樓內的說書先生以醒木敲案,道:“今日老夫要說的乃是一位出身魔教的少年英雄。”
衆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
說書先生笑了笑,朗聲道:“白衣教想必大家都有所耳聞,這位少年英雄便是那白衣教的少主,名字喚作扶疏。”
“說起這扶疏,那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據聞他小小年紀便習得一身好本領,十四歲那年連挑四派八幫十二門的掌門人,整整二十四場比試只輸了五場,這小魔頭的名號是一夜間響徹大江南北。之後又逢白衣教黃州分堂內亂,扶疏更是單槍匹馬血洗黃州分堂,將叛亂首領斬於馬下。”
“說來說去都是小魔頭殺人的事情,倒不見得有何英雄可言。”底下立刻有人不滿的叫道。
“衆位稍安勿躁,且聽老朽慢慢道來。”說書先生微笑着安慰躁動不安的食客,續道:“就在這六年前,武林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在座各位若有江湖中人必定會記得六年前五大名門圍攻白衣教之事。”
“這倒是不錯。”底下的江湖人應道:“只是我等未能親眼所見,實在可惜。”
“五大名門圍攻白衣教的時候,正值教主沈簫病危、教中左右護法決裂之際,白衣教內人心散亂,名門正派趁機將其一舉攻下。教主沈簫病逝後,爲改變教衆被屠戮的命運,少主扶疏挺身而出,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廢了一身絕世神功,發下血誓自此不再離開南疆半步,白衣教才得以保全。教中弟子皆感動於扶疏的義舉,宣誓奉扶疏爲教主,終生追隨。一則故事能流傳於世,必有其感人之處,世人皆道魔教不講道義,扶疏小小年紀,便懂得捨生取義之理,可嘆可嘆。”
酒樓內一片唏噓,衆人都在讚歎扶疏的氣節,只有方小月挑起眉梢,怪里怪氣的道:“世人皆愚昧,不過是被表象欺騙而已。”
聲音不大,卻有不少人聽到了。聞言,扶疏掀蓋子的手一頓,淡淡的眸光落在方小月身上,若有所思。
說書先生自然也聽到了,細長的眼睛裡浮動着光芒,道:“哦?不知這位小姐有何高見?”
小珍珠暗中扯了扯方小月的袖子,示意她不要惹麻煩,奈何方小月是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當下咳嗽幾聲,裝模作樣道:“其實這只是扶疏自編自演的一出苦肉計,你們啊,都被他騙了!扶疏他做這麼多就是爲了所有教中弟子能夠尊他爲主,終生追隨而已,你們看,最後他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說書先生沉吟:“你這推論倒是新奇,不過老朽奇怪的是既然這扶疏已經是白衣教的下任教主繼承人,爲何還要費盡心思去奪教主之位?”
方小月道:“這你就不懂了吧,據聞沈簫剛過不惑之年,若無意外,這教主之位恐怕還能坐上幾十年。扶疏雖是教主的繼承人,這教主之位卻是遙遙無期,你看這歷史上等不及做皇帝逼自己老爹下位的大有人在。再者,江湖傳言沈簫生性多疑,扶疏連挑二十四位高手,野心昭然若揭。我猜,沈簫就是這時生出了除掉扶疏的心思,扶疏爲保住自己難免要採取一些手段。正派攻打白衣教恰好爲他提供了這個機會,他先是暗中除了沈簫,再放任白衣教陷落,最後大義凜然的挺身而出,廢掉一身神功成功俘獲人心,至於這代價……只能說明扶疏此人忒心狠,忒有決斷,忒他孃的不是人了!”
小月女俠越說越激動。當然,她不知道被自己詆譭名譽的人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如果她知道的話,她肯定會直接扒條縫鑽了進去。至於小月女俠爲何會有如此精彩的推斷,乃是因爲小月女俠平時看太多話本,魔怔了。
扶疏看着方小月的眼神深沉了幾分。
說書先生被方小月這番話完完全全震撼到了,據扶疏自廢武功以護教衆之事已有六載,江湖中不乏對他歌功頌德之人,還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邪惡的念頭去揣摩這一義舉,且,說出這句話的還是一個小姑娘。如果真相真如這個小姑娘所說,扶疏此人心機之深令人心寒。
方小月是個簡單快樂的小姑娘,能推斷出這麼複雜的陰謀來着實有些爲難她,所以她有些自得的捅了捅身邊的青衣男子的胳膊:“你覺得我說的怎麼樣?”
扶疏低頭看了看懷中的七絃琴,雙脣微啓:“那姑娘認爲扶疏不惜自廢武功也要坐上教主之位,卻換來終生禁足南疆的結果,於他又有何好處?”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魔教之所以被稱爲魔教,乃與正派不同,走的是邪魔歪道的路數。扶疏天縱奇才,縱然廢了一身武功,以他的足智多謀,小小的禁足又如何奈何得了他?我猜,扶疏之所以敢廢了一身武功,乃是因爲他要練另一種邪門的武功,大概練那門武功首先得自廢武功。換做常人肯定捨不得苦苦練來的功力,雖然扶疏的功力比常人高的不是那麼一點兩點,但你得想想,扶疏不是一般人,他比任何人都厲害,都狠心,他野心之大已經不是普通人能揣摩的出來的,他想要征服這武林天下。”
“小姐,你的腦袋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小珍珠忍不住嘆道。
扶疏怔了怔,斂眸,微微抿脣,從喉嚨裡溢出淡淡的一聲:“哦?聽姑娘的語氣倒像是與扶疏相熟?”
方小月垂首羞澀一笑:“我與他神交已久。”
“神交?”扶疏若有所思的呢喃,倒是沒有想到中原武林中會有一個小姑娘與他神交已久,“姑娘很佩服扶疏?”
“我只是有些羨慕扶疏的決斷。”
扶疏執起面前的茶盞,微微一笑。
方小月夾起一個圓子放進扶疏的碗裡,道:“這個很好吃,你嚐嚐。”頓了頓,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面前的茶盞,“你的茶真香。”
伊紅柳斜睨她一眼。
扶疏將茶盞推到方小月面前。
方小月欣喜,捧起茶盞淺啜一口,只覺得齒頰生香。小珍珠十分不贊同的看她。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響動,原來是一個青衣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生得容顏絕秀,配着一身青衣更是風華絕代,一時引起不少的矚目。方小月見了那青衣女子,面色驀地一變,對扶疏道:“我先告辭了,下次有緣再會。”拉起小珍珠便走。
剛走到樓梯邊,就看見那青衣女子朝這邊望過來,喝道:“方小月,哪裡逃!”
方小月頭皮發麻,放開小珍珠的手,叫道:“小珍珠,你往那邊跑。”小珍珠點點頭,往反方向跑了。
那青衣女子直接躍上二樓,落在了方小月的面前,使出一招小擒拿手來抓她。方小月錯開她的攻擊,轉身就躍向這邊唯一的一扇窗戶。
那青衣女子緊隨其後,一掌落在她的後背。方小月拼着最後的力氣翻過窗戶,卻不防跌進了一個溫軟的懷抱,她擡頭,對上一雙風流含笑的眼睛。
方小月頓時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
“需要我救你嗎?”風珞之挑了挑眉毛。
“廢話,那是絕塵谷的碧夢清,我要落到她手裡就死定了。”方小月急道。
只見碧夢清站在窗口探頭望向他們,大有追來的趨勢,風珞之朝她挑釁一笑,抱着方小月直接躍上了屋頂。
扶疏踱到窗戶邊,看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那青衣女子若有所思的瞥他一眼,身影宛如驚鴻般朝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掠去。
扶疏收回目光,回頭正好看見伊紅柳在收拾茶具。紅衣少女的動作一頓,手指輕輕摩挲着方小月方纔用過的茶盞,輕聲問道:“公子,是斷腸散?”
扶疏抱着七絃琴背對着天光,微微頷首,卻看不清表情。
伊紅柳嘆了一口氣,問:“公子,這茶盞還要嗎?”
“扔了。”
方小月緊緊抓着風珞之的衣服,以防他突然把她丟出去。兩邊的風景急速的倒退着,不知過了多久,風珞之在一處屋頂上停了下來。
方小月探了探腦袋問道:“沒追來?”
風珞之不屑的瞥她一眼:“我的輕功自問沒幾個人能追的上。”
凌厲的一掌落在風珞之的胸口,風珞之不得已鬆手,恨恨的看了方小月一眼:“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方小月爬起來,戒備的盯着他:“跟色胚沒什麼義氣好講。”
風珞之狀似非常惋惜的嘆了一口氣:“既然姑娘已經認定在下的罪名,在下只好對姑娘一色到底纔算不辜負姑娘的一番厚愛。”
方小月向後跳了一步,怒目圓瞪:“你敢!”
風珞之朗聲笑了一下,素衣翻飛如雪,半真半假的反問道:“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