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無月。
三更時分, 一道人影自高牆上躍下。
院子裡漆黑一片,唯有一間屋子還亮着一盞燈,燈光微弱。深夜未眠, 主人似乎是在等着誰。
來人伸手在門扉上輕輕釦了三下, 便聽見裡面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進來。”
方小月斂起略顯驚訝的神情, 從容淡定的邁入房內, 青衣女子就坐在桌邊, 手中握着一卷書,神情帶着點慵懶看向她,那張精緻的臉籠罩在柔和的燭光中顯得愈發的清麗動人, 看得身爲女人的方小月都忍不住驚豔了一番。
“你早知道我會來?”方小月斂起驚訝,在女子的示意下坐在了她的對面。
碧夢清微微頷首。
“既然如此, 你也知道我來找你的目的了?”
“你深夜而來, 必是不想驚動扶疏公子, 能教你如此上心的,大抵就只有他了。”
“如果不是你們搞的神神秘秘的, 我至於半夜不睡覺來爬牆嗎?”方小月不滿的嘀咕着。
碧夢清微微的笑了,她是那種很少笑的女子,笑起來卻足以驚豔世俗:“我答應過扶疏公子。”
方小月嘆了一口氣:“一點都不能通融嗎?好歹我也爬了半天的牆。”
“既然深更半夜在這裡等你,難道還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意嗎?”
“誒?你這人……說話就不能一次性說完嗎?”
“扶疏公子的咳疾並非普通的病症。”碧夢清頓了頓,擡起眸子看她, “他中毒了。”
“中毒?”方小月吃驚的重複了一遍。
“有點不可置信?”碧夢清淡淡的笑了起來, “確實有點難以置信, 這毒在扶疏公子體內已經潛藏了七年, 就連我的冰蠶都解不了這種毒。”
“他……還有救嗎?”方小月的聲音有些抖。
“自然有的。只要找出毒藥的配方, 就能配出解藥。”
“毒是沈簫下的?”方小月眉頭皺成一團,除了沈簫, 她真的想不出來還有誰有這個能耐在扶疏身上下毒。
“人心難測,沈簫不過選了一個最簡便的法子。”
回去的時候,方小月特意經過了扶疏所住的院子。她的腳步聲放得很輕,扶疏功力不過才恢復了七成,只要她足夠小心一定不會驚動他的。
方小月心裡很清楚,扶疏在她的面前總是極力的壓制着自己的咳嗽聲,仿似什麼事也沒有,每到夜半的時候卻會咳得無法入眠——這是她從後院裡越積越多的藥渣中分析得來的。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她的猜測也一定會八、九不離十。
扶疏的荷風院靜悄悄的,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不見了。
方小月立於院內良久,走上前推開了扶疏的房門。
龍溥陽繼承千龍堡堡主之位已有三十多年。
隨着江湖上小門小派的崛起,原本名震江湖的千龍堡因爲縛龍索的丟失漸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六年前五大名門結成聯盟攻上白衣教足以教千龍堡的聲威重振江湖,只可惜,棋差一招,到頭來爲他人做了嫁衣——那個叫做扶疏的少年。
龍溥陽更加不會想到,就是這個文文弱弱的少年,給千龍堡帶來了一場毀滅的噩夢。
年久失修的木梯在踩踏下發出嘎嘎的怪聲。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推開,現出了門外的那道身影。今夜並無月光,所以他身邊的侍女提了一盞青色的燈籠。
扶疏懷裡抱着一張琴,柔順的長髮垂了下來,幾乎將琴面遮住。隱沒在寬大的袖子中的是一截如霜雪般的手腕,隨着夜風的輕拂,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龍溥陽一瞬間就想到了一個詞——色如春花。
本來是形容女子的詞,用在他身上卻恰到好處。並不是說他生得有多女氣,相反的,他文弱的表面下隱藏的是巨大的殺傷力。
“看來你還記得我?”扶疏輕輕的笑了起來。他經常這樣笑,這樣的笑容會使敵人失去防備之心——誰能想到擁有這樣笑容的人會有一顆蛇蠍般狠辣的心腸?
“扶疏!”龍溥陽幾乎將這個名字咬碎在嘴裡。
“這段征伐之路從你千龍堡開始,堡主,你該感到榮幸。”扶疏靈巧的手指在弦上輕輕劃過,帶來一陣顫音。
“或許你還不知道,你的兩個兒子已經向我投誠了。”扶疏停止撥絃,擡眸望他,脣邊的笑意漸漸消散,“堡主,這是扶疏送給您的禮物,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高聲喚了一聲,“紫菡。”
立刻有紫衣女子託着紅漆木盒咯咯笑着從陰影中走出。她的身段是極其妖嬈的,只要是男人,沒有不被她迷惑的,只可惜,龍溥陽的目光緊緊盯在她手中的木盒上,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哎呀,堡主好像猜到了,真沒意思!”蕭紫菡跺了跺腳,故作氣惱,“算了,不玩了不玩了,給你好了。”
木盒拋向躺在牀上不能動彈的龍溥陽,龍溥陽順手一接,盒蓋滑開,露出裡面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你!”即使早有準備,親眼所見之後,悲痛凝結於心,一口血哽在了喉間,老人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他拍掌而起,還未到扶疏面前,身形一滯,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武功早就廢了。
南疆一行,他們身中扶疏所下之毒,絕塵谷又拒絕醫治,一身武功早已廢得乾乾淨淨的。若不是如此,千龍堡又何以輕易失守?
“扶疏,與你結下深仇的是老夫,冤有頭債有主,你又何苦爲難我千龍堡的弟子。罷了罷了,老夫這條命你拿去吧。”
扶疏垂眸奇怪的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搖頭:“你錯了,這不是在報復,我早已說過,這是征服。”手下弦音驟起,只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夜色中,竟有一片污黑如潮水般朝這邊涌來,細看之下,竟是一隻只蜈蚣蠍子之類的毒物。
毒物繞過白衣教衆人朝龍溥陽爬去,即便是縱橫江湖幾十年的前輩,見了這副場景,也不禁頭皮發麻。
“扶疏!即便你想殺老夫,又何必用這種手段!”
扶疏凝眸沉思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他原因——殺雞儆猴。
龍溥陽目光微微滯了一下,現在他相信眼前這個青年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踏平武林江山,血洗半壁江湖,原來,他真的只爲征服而來。而這一場謀劃,又該從何時算起?六年前?或許更早……
扶疏的目光微微閃了一下。他永遠不會忘記,年僅十四歲的他乘一葉扁舟順江而下,所見的皆是秀麗江山和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的面貌。在那時,他便下定了一個決心,他要將這人間的絕色牢牢握在手中,站在風雲之巔笑看這一場江山繁華,即便這代價是血染山河。
毒物漸漸退去,房中的龍溥陽只剩下一副殘破的軀體,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散發着惡臭的氣味,傷口處更是流淌出青黑色的液體。
“將他的屍體帶回去,告訴他們,不降,便是這個下場。”扶疏緩緩自房中走出。
院中的一個角落裡開滿了金色的小雛菊,他朝小雛菊走去,站在花海中,閉上眼睛,任憑夜風將他的髮絲吹得凌亂。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向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伊紅柳,輕聲問道:“還有嗎?”
伊紅柳不知他問的是什麼。
“殺氣。”略顯涼薄的脣畔優雅的吐出這兩個字。
花海中的他幽雅寧靜,淡然自若,一身血腥味早已在花香的洗禮下消失的無影無蹤,彷彿一個深宅大院裡養出來的濁世佳公子。
伊紅柳搖頭。
“……那就好。”他輕輕嘆了一聲,抱琴離開,留下一句話,“下個目標,南宮世家。”
扶疏在桌前站了很久都沒有動。
屋子裡點着一根蠟燭,昏黃的火光中,他的神情看得並不真切。
桌上放着一整套茶具,不明顯的被人動過的痕跡,無法逃過他的眼睛。
那人……是誰?
氣氛怪怪的。
這是方小月踏進廳內的第一印象。
扶疏正坐在桌前用餐,伊紅柳在一旁伺候,錦離和蕭紫菡在一邊觀望,明明沒有他們倆什麼事,兩人卻偏偏賴着不走,目光中透着詭異,緊緊盯着扶疏的一舉一動。
更讓方小月吃驚的是,在這幾道強烈的視線下,扶疏居然能夠鎮定自若甚至優雅從容的一口一口嚥着白米粥。換成是她,她早一頭扎進面前的碗裡了。
可見,淡定是一種境界,與扶疏這尊大神相比,方小月明顯修爲不夠。
“小月,過來。”感覺到她進來,扶疏微微擡了一下眸子,招手喚她過來。
“我用過早膳了。”她纔不想在這種氣氛下吃飯!因爲根本吃不下!
“有禮物送給你。”
然後方小月敏銳的發現伊紅柳等人在他說完這一句話後,目光噌的一下子亮了起來,更關鍵的是,明顯還透着一股子幸災樂禍的味道。
方小月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向後退了一步,狐疑的盯着扶疏溫和的臉龐。
扶疏見她不肯過來,轉頭對伊紅柳道:“去將它們帶過來。”
方小月一動不動的看着伊紅柳走出去,扶疏則繼續淡定的用餐。
方小月的心有那麼小小的緊張了一下。扶疏送的禮物……會是什麼呢?上次是劍譜和寶劍,這次會不會是……她纔不承認其實她很期待!
過了一會兒,伊紅柳回來了。
方小月的眼皮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