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我們經過了澠池,後又進入了荊州地界來到了江陵城。因仲道不肯要我再女扮男裝偷入軍營,我們便直接去了桓豁叔父在江陵城中的刺史府裡。呵,比桓衝叔父在江陵的府邸要好多了,雖不能說是極端的奢華,但各處的裝飾和擺設都是頗爲考究的。
仲道報上了自己的名諱,僕人們立刻恭敬地請我們入府。備了湯水、衣物,各路珍饈美味也皆紛紛擺上。
我感嘆地說:“仲道,我覺得,自己這纔算是活着!”
“你呀,還是不能吃苦!”他故意譏諷道。
時隔一年,我再次品嚐到了鮮美的魚糕,閉目品味,簡直。。。。。。。。真的,這纔算是真正的活着!
睜開眼,仲道驚愕地看着我,問:“你怎麼了?”
我輕笑,吟誦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好詩!你做的?”他讚道。
我道:“不是。但你可知,這詩是爲何而做?”
他說:“自然是爲咱們的江南!”
“非也,只爲,”我用調羹舀起了一塊魚糕,說“這魚糕。若是沒有魚糕之地,處處皆是‘斷腸’之地。”
他被逗樂了,連說‘胡言’。
飯畢,我們問起了桓豁叔父,僕人們方說叔父並不在江陵,他早就去了竟陵郡的石城,聽說是有戰事。
“啊?我當初經過石城時,車胤就說叔父將要巡視石城,沒想到還沒有回來。怎麼戰事又起了啊。仲道,我們可是要去石城那裡找叔父?”我問他。
他道:“傻呢!我們自然是要快快趕回建康去的,還要向上人們通報平安呢。我回去就要去和王爺說,要他老人家給建康城所有的守軍都下個命令,無論日後你拿着誰的令牌,都不準放你出城!他也一準兒會同意的!”
“仲道你可真壞!”我撅嘴看他。
他哈哈大笑,說:“好啦,我們也不能多在江陵停留了,沿途之上再找逆旅投宿吧。”
僕人們知我們不便勸留,府中的管事又奉上了銀錢,親自爲我們牽了餵飽的馬將我們送出了江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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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建康的路上並沒有任何的波折,只不過在回到府裡後,蓮衝我發了好大的一通火。
方見了第一面,蓮就將自己懷中熟睡的寤生交給了別人抱着,然後便高聲數落我的種種‘惡行’,最後竟說至痛哭。知她其實是在爲我擔心,我頗爲感動,欲抱住她,她卻躲開了,又對仲道說‘將軍何必以身試險將此種氣人的人救回呢’。
仲道也知她是好意,便對她說雖是浪費了許多時日才找到我,但是一路之上都很安全,請她放心。我對她一連‘諂媚’了兩日,她方纔對我有了笑臉,說是‘看在寤生的面上’。看起來,她倒是很疼愛寤生,我這個‘母親’其實並不如她啊。
父親這兩日實在是很忙,我回去王府兩次,都不曾見過他。初見了母親時,她氣得直要打我。昌明急地攔在我身前又推開了她的手不允她責罰我,我默默地拉開了昌明,跪地任母親狠狠地打了我兩掌。
如此的重!如此的愛!
今日已是回到建康的第三日了,我在琢磨是否要再去府裡一趟向父親請罪,不過既然他最近是在忙,若是去了恐還是會見不到,那還是過幾日再說吧。
最慶幸的事情是,南康公主還不知道我們此番離家一事,因她去了姑孰親侍阿舅。或許她已知道了,但起碼現在她不在建康無法當年訓斥我,也沒有寫書信來責備我,這對我來說就是極大的幸事了。
“郡主,有宮內的人來了府上。”蓮從房外轉進來對我說。
我奇道:“宮裡?來找我作甚麼?”
我於是前去正堂,宮人說是太后請我前去。我雖然不知她爲何要見我,可這個‘她’可是太后,不是一個我所能拒絕了的人,便只好跟着宮人上了馬車前去皇宮。
。。。。。。。。。
太后的寢宮裡並沒有任何的宮人在殿內伺候,人們皆垂首站在了殿外,只我一人走了進去,一步步地朝她走了過去。
她正閉目休養,聽到我進來後,眼皮微動了一下,卻還是不語。她雖是不語,可我卻不能無禮,還是跪地向她叩拜。
她不喊‘起身’,只冷冷地問:“洛陽好玩嗎?”
我手一抖,心說她怎知我去了洛陽,恐又是父親告訴了她,顫聲說:“回您的話,洛陽,不好。”
“唔,”她淡淡地說。
我不敢再接話,只是等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三月十六晚間,金墉城破,三月十七日入夜後,洛陽城破。兩城內有將士近三千人,他們全部戰死。冠軍將軍長史沈勁被俘,燕帥慕容恪逼他降燕,沈勁不應,後被慕容恪下令斬殺。
就在昨日,慕容恪親率大軍由洛陽一路南下,他突襲崤谷、魯陽、澠池等關中幾城,所到之處,無不攻取,百姓盡亡。今晨,軍報已呈至朝堂上了。
現今,慕容恪正陳兵江岸,他在等待我們的抵抗或者退縮。武威王慕容築鎮守金墉,吳王慕容霸鎮守魯陽。你父親常與我說,福兒是一個很聰慧的女子,對朝政、軍事都頗有自己的看法,且還都是好計。你看,咱們大晉現下,是好是險呢?”
她的語氣很是平靜,聲音裡甚至還帶了一絲柔意,可我聽得卻並不輕鬆,額上急得冒出了大顆的汗水。
崤谷!
魯陽!
澠池!
這幾個城池,正是我和仲道南迴路上的所經之地!這麼說,那日我們在秦土的西城逃脫之後,慕容恪竟回到洛陽帶兵來追殺我們了?
一日之內,連克三城!又該有多少軍士陣亡啊!他果然是個瘋子!
她語氣稍重了一點,問:“福兒,你怎麼不語?”
心知是自己給三城百姓帶來了災難,幾欲痛哭,可在太后的面前卻不敢,只是勉力說道:“唔,唔,福兒一時。。。。。。福兒以爲,大晉此時,大險。”
太后卻還不讓我起身,緩緩地走到了我的身旁,蹲下她的尊貴之軀,眼睛緊緊地盯着我,高聲罵道:“大險?哼,這些再險,都不會比你上月裡固執地停留在隨時都有可能被燕人攻破的洛陽城內要險!
你知道你父親是多爲你擔心嗎?他有多麼疼愛你,你會不知道?他想發兵,他想要調動千軍萬馬奔赴洛陽去救下你!可他辦不到!你我皆知,司馬家是這朝裡最弱的一族!除了有這榮耀的姓氏、血統外,我們還有什麼?我們什麼都沒有!
你父親這大司徒根本就調動不得一兵一卒!因爲別人都在看着他!沒有人敢讓他調動軍馬!在這個時候,不會有人願意自己手中的權勢發生任何的變化!
這些,你不會不清楚吧?既然如此,爲何又要堅持留在洛陽?桓石民沒有與你說清嗎?楷之沒有見到你嗎?你就一定要留在那裡等死嗎!
司馬道福,你可真是好樣的,皇族裡找不出第二個如你一般的女子!好啊,你女扮男裝混入洛陽!還發號施令綁了桓石民!楷之,竟被你攔在了洛陽城外!你真是很厲害啊!
聽說洛陽城破,可你還沒回來建康。你父親派了探子去那些屍體中找尋你的屍身,你知道他是怎樣度過那幾日的嗎?他希望能知道你的消息可他又不敢!誰都知道,洛陽城內的軍士全部都戰死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會變成那上千屍體中的一個!”
我已淚如雨下,心裡在懇求太后不要再說了,我不敢想象父親這些日子是怎樣過得。她說的情況,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當時的我卻別無選擇!
太后使勁地推了我一下,又惡狠狠地說:“看着我!司馬道福!你說話啊!你看着你父親爲你擔心,你於心何忍啊!你這女兒,是孝也不孝?啊?”
我蹲坐在地上,微有委屈地哭喊道:“太后,您不知道,洛陽城內的守軍們對大晉是多麼的忠心啊!我不可能看着他們白白送死!我心裡都明白,朝廷是不可能派兵來救援洛陽的!
國君新喪、疆土新失、人心惶惶。。。。這些,我都明白!福兒無法責怪朝廷,可那些軍士們也是無辜的啊!他們憑何就該被朝廷欺騙、拋棄!憑何!
我留在洛陽,只是爲了要代替朝廷、代替司馬家向他們賠罪!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郡主,我不算什麼,可我若是就那樣隨着石民回了建康,雖是安全了,我的良心一輩子都會不安!
是,您或許會說,除了我之外,這建康城裡的皇族們都會覺得不安,因爲你們也都沒辦法派人去增援洛陽。你們會說這是命,無人可以改變!可我卻不能!我就在那裡!幾千個生命就在我的眼前!
在燕軍到達金墉城後,人們都發覺是我騙了他們,因爲根本就沒有任何朝廷的援軍去了洛陽,是朝廷拋棄了他們!可您知道嗎?他們沒有抱怨!他們沒有憤怒!他們仍舊守城、探看、操練,爲的就是要守住洛陽!爲的是保住大晉的國土!爲的就是要你們這些在建康城裡的人們可以安心!
太后,您無法體會我當時的心情!您也該去洛陽,您真應該親自去看看!面對着他們那些忠心的將士,您,情何以堪啊!”
太后的神情萬分地激動,面對着我的沉痛指責,她隱忍了半日,最後一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我捂着痛楚不堪的臉頰,憤恨地看着她。她卻好似幡然醒悟一般,緩緩垂下了自己的臂,接着緊張地望向了我。
“您在害怕嗎?是,您應該害怕!因爲我口中的司馬家是那樣的不堪,而那些恰恰都是真的!屬於我們的至高無上的權利被那些大族架空、奪取,我們想要奪回,卻始終無能爲力!
我母親昨日也打了我,可我並不怨她。她生養了我,我的命是她的一切。她要責罰我這個極是不孝的女兒,我心甘情願被她打!
如今您也打了我,卻只是證明了您在抗拒我所說的真話!您爲何要哭呢?是因爲您的心裡還有良知,在爲洛陽冤死的軍士們哭悼嗎?哈哈,若是那些軍士泉下有知,大晉最尊貴的女子竟也會爲了他們而哭泣,他們該是要感到榮耀的!”
我一直瞪着太后,她脣哆嗦着,磕磕巴巴地說:“不是。。。。福兒,可是疼?。。。。我沒有想。。。。起來。。。我。。起來。。。。”
她向我伸過了雙手,我卻無禮地推開了她的手,任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二人相視無語。
“喲,太后我跟您說,那。。。。。。。呀,太后,這是怎麼了?”一個嬌嬈美麗的女子一步跨進了殿內,見二人的情形,她微愣,接着便是急地問着太后。
太后的神色尷尬不已,訕訕一笑,說:“哦,文姜來了。”
那女子先將我攙扶了起來,嬌笑着說:“這位娘子生得可真是美呢!細看,還有兩分與太后您很是相像呢!可是褚家的哪位妹妹?”
太后緊張地回答:“不是,這是會稽王府裡的郡主。”
女子見自己猜錯了,又忙說:“說來說去總都是一家人嘛!既是會稽王爺的郡主,那肯定是道福無錯了吧?呵呵,你未曾見過我,我是陛下的美人-------田氏。”
我躬身行禮,說:“福兒見過田美人。”
田美人又是笑,說:“喲,道福可千萬別向我行禮,算來你是陛下的堂姑,還該是我向你行家禮呢!”
見太后已坐下了,她便親暱地拉着我也入座,二人與太后隔得很近。
她是一個聰明人,知曉我先前與太后之間定是有什麼不悅的事情發生,她卻是隻字不問,只拿後宮裡的趣事來說。太后聽着聽着臉上也漸漸有了些微的笑意,只不過偶爾她的視線會向我這裡看過來,尤其注意我那一面被她打過的臉頰上。
不久,有宮人宣陛下前來向太后請安。除了太后外,我和田美人都面向殿門的方向跪下了,等待聖駕。很快,陛下與一個身形消瘦、貌若女子的男人一道走了進來。
陛下小字‘延齡’,與先皇帝哀帝皆是成帝的妃子周氏所生,初成帝因思念皇后杜氏而病亡,只留下了二子,其時,哀帝週歲有餘,陛下尚在襁褓。
大臣們有的認爲立一個年長的皇帝於大晉有利,而有人則認爲立一個幼帝有利於自己掌控權利。最後經過商議還是立了成帝之弟,康帝------琅邪王司馬嶽。
不想,康帝在位僅僅兩載,二十三歲時便病故而亡了。當時,他的兒子彭子只是兩歲而已。朝臣們以爲該是康帝將皇位還給成帝之子的時候了,但無奈他留有遺詔,要自己的兒子登基。如此又過了十幾載,直至彭子駕崩了,這才能由成帝這一支的子孫登基了。
延齡的皮膚甚爲白皙,長相斯文漂亮。他不似他的同胞兄長哀帝那般瘋迷‘仙術’,只喜好絲竹。他待人很是和善,說話總是溫和細語。在他還未登基之前,我曾見在司馬家的家宴上見過他幾次,他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處,悶頭飲酒。
不過,他,不喜女子。
哀帝登基之後,延齡成爲琅邪王,他明目張膽地將自己喜歡的幾個龍陽之輩豢養在了王府內。他先是無妻無妾,是哀帝和太后親自做主,挑選了亡故的成帝之舅父--------都鄉侯庾冰的幼女,配爲了琅邪王妃。後哀帝又賜給他幾名妾室,他雖都接受了,可至今,無論妻妾,卻皆無所出。
宮裡有些微傳言,說帝后不和。只因皇后庾氏乃陛下亡父成
帝的舅家表妹,他便故意喚皇后爲‘老嫗’。宮裡的大家都知陛下是因不喜皇后才譏笑她,心裡很爲皇后不平,但她卻從來也不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不怒’的皇后庾氏,但聽聞她人很好,便也替她抱不平。
我和田美人不再坐在太后的下首,將位置讓與了陛下,那個貌似女子的男子則站在了陛下的身後。
太后不滿地瞥了那人一眼,接着溫聲對陛下說:“延齡今晨在朝上說頭暈便早離了,不知你現下覺得如何?”
陛下微微一笑,說:“嬸孃,我這頭暈是真是假,您豈能不辨?”
我偷笑,這個延齡,還真是膽大,在朝上竟敢裝病早早退朝。
太后倒也不怒,說:“無妨。日後但凡你覺身子不順,便也無需早起上殿了,要小黃門來告訴我就可。”
“多謝嬸孃。咦?今兒個道福阿姑怎麼來了宮裡?”他側過臉,溫聲問道。
我見他喚我‘阿姑’,只道‘不敢’。
陛下笑笑不語,遂便起身,向太后告辭。太后虛留,便也允他走了。
“相龍,咱們走吧。”他招呼那個男子,二人又一道離開。
見陛下走了,田美人卻面露怒色,對太后抱怨道:“太后,您可要多多勸勸陛下啊!他總是去找那個男人,我們這裡。。。。可哪天能給皇上誕下子嗣啊!”
太后安慰她,說:“再等等吧,延齡會要你們去侍寢的。那相龍總歸是個男子,延齡至多是寵他這幾年,待他失寵了,你們便該得寵了,你長得這樣美,還怕等嗎?”
田美人聽了太后的話心裡歡喜不已,再說笑了一會,太后道‘乏’,她便走了,臨走時還對我說要我得空了便多來宮裡找她,她人在後宮很無趣。
看着她走了,太后似是有些嘲諷地說道:“這宮裡的女人啊,哼,爭得都只是那一個薄情寡幸的男人!她們以爲,那個男人就是她們的天,若是天塌了,她們便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我看着她,問:“太后您不是也曾這樣走過來的嗎?不過您的天塌了以後,您和她們並不一樣。您嫺熟於政事、也粗通軍務,康帝崩殂,您抱穆帝臨朝聽政,若無您的才智,這大晉怕也早就不姓‘司馬’了。”
她微是激動,說:“你是這樣看我的?可我先前剛剛打了你。”
我道:“這與那個無關。我看人,不喜只單看一人的善或惡。您確是女子中的智者,我就應稱讚於您。您先前打我,也是因爲我衝撞了您,福兒還要向您請罪。”
我欲跪地,她反倒扶住了我,連聲說:“莫跪我,莫跪我。”
她一雙美眸裡淚眼婆娑,哽咽道:“福兒。。。。我打了你,可我這心裡不是一般的痛啊。。。。。。你留在洛陽,我也。。。。。我也爲你擔心啊。你這個孩子啊,那打仗、拼命該是男子的責任啊。以後,可千萬莫要了啊!”
心知她關心我不外乎是有着父親的關係在內,可我依舊還是感激她的好心,臉上的疼痛似乎也不再那麼重了。
作者有話要說:故事預計在兩百章左右結束,另附幾個番外,也或許沒有。
東晉的故事結束後,大概會寫關於南朝中陳王朝的韓子高與陳文帝陳倩的故事,初步定爲女主穿越,涉及有高肅。
但也很想寫三國的愛情故事,由郭嘉引起。
衆位喜歡哪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