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假山、花藤,這是一座雅緻的院子。
猛然間,院子裡爆發出極不雅緻的嚎叫,緊接着便是接連不斷的啜泣嗚咽。
“好好一個姑娘家,非要在外頭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鬧出這種事來,扭了腳都活該。”顧齊謙往外偏着頭,與顧小梔拉開距離。
顧小梔淚眼汪汪,死盯着被大夫託在手裡上藥的腿,哀怨道:“你妹妹我都這樣了,大哥還不安慰幾句,就知道責怪我,大哥對我一點都不好。”
顧齊謙忍不住笑道:“等會兒爹來了,你就會知道大哥對你真是好到骨子裡了。”
“嗚嗚,大哥,你一定要幫我求情。”一聽到父親要來,顧小梔的臉更苦了。父親什麼脾氣她再清楚不過,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她這次闖了禍,就算甩着病腿裝可憐,也絕對討不到好果子吃。
“堡主。”這邊話音剛落,外頭就聽到自家貼身丫鬟梅香那刻意提高的音量。顧小梔即刻噤聲,視死如歸般望向房門。不一陣,門開了,面色黑如鍋底的顧堯背手進屋,打破了她所有的僥倖心理。
“老杜,腿傷如何?”沒看自己的一雙兒女,顧堯的第一句話是對大夫說的。
杜大夫是嘯風堡的老大夫了,與顧堯甚爲熟悉,聽他問話也不忙着擡頭,直接回道:“堡主放心,小姐的右腳踝扭傷,稍有些骨裂,我先幫她上藥包紮,靜養段時日就好了。”
“有勞了。”顧堯朝他略微頷首示意,跟着,目光往旁邊滑去。僅僅那麼一瞥,顧小梔就繃直了背,結結巴巴道:“爹,女、女兒想…死你了。”
“齊謙,今日的事處理得還算得當,你先出去。”顧堯沒理會顧小梔,反而跟顧齊謙擺擺手。
“爹,小梔她其實……”
“出去。”
顧齊謙對妹妹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轉身出門。行至院外,放心不下回頭看了一眼,卻見梅香正整個身子貼伏在門上偷聽,不由撲哧一下樂了。這個妹妹啊,自己野就罷了,養出來的丫鬟也這般不像話。
正咧嘴笑着,突然刺痛襲來,臉頰一陣痙攣。他趕忙收起笑容,舔了舔嘴脣上的傷口,一股血腥味便在口中化開來。回想起方纔那幕,臉上竟是燒得慌。無論如何,應該正式去跟人家姑娘道個謝吧,呃,不對,應該是道歉……
顧齊謙糾結了。半晌,決定先去找柳籍探探情況再作打算。
來客的房間安排他都有經手,自然知道柳籍住在哪裡。柳籍雖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其實算起來跟父親纔是同輩,按理他還得喊一聲世叔。如今意外地把人家侄女給輕薄了,想起來心裡頭就瘮得慌。一路上,心中默默把要說的話過了好幾遍,纔沒那麼緊張。
立於門外,深呼吸一口,“咚咚咚”敲了三下門。
“誰啊?”出乎意料的,屋內傳來的卻是女聲。顧齊謙怔愣,很快聽出是柳思妤的聲音,這個認知瞬間打亂了他先前的所有計劃,心頭咯噔一下。本來只想找柳籍,現在卻直接對上了柳思妤,要他說什麼好?無奈門都已經敲了,總不可能臨陣退縮,不得已硬着頭皮問道:“是柳姑娘嗎?”
房門應聲打開,兩人剛好打了個照面,一時間,彼此嘴脣上的傷口顯得尤爲刺眼。柳思妤乾笑兩下:“顧公子有事嗎?”
“也沒什麼事,”顧齊謙撓撓脖子,生硬地擠出幾句話來,“就是擔心柳姑娘可能會受傷,所以過來看看。”
柳思妤尷尬至極,要說受傷,恐怕也只有嘴上這個了。她是答應了五叔要大方應對,可是考驗來得太快,真當有些措手不及。
兩人說話間,柳籍已然走到柳思妤身後,察覺到她的無措,幫腔道:“思妤只是受了點驚嚇,有勞顧公子操心了。”
顧齊謙點頭笑笑:“那就好,柳五公子和柳姑娘這幾日住在嘯風堡,若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讓下人過來跟我說一聲便是。”頓了頓,發覺無話可說,遂道:“那個,你們趕了多日路,舟車勞頓,既然柳姑娘沒受傷,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休息。”
說罷,互相又客氣了幾句,方纔告辭離開。
適才三人站得那麼近,顧齊謙嘴脣上的傷口,柳籍哪有沒看見的道理。此時見柳思妤目光飄忽不定,便知她心中所慮,咳嗽一聲道:“此事就此揭過,他也不會刻意提起的。”
突然來那麼一句話,柳思妤自然不解,疑惑地看向他。
柳籍未做聲,只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下脣。她立馬明白過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迫不及待地解釋:“五叔,我們是不小心碰上的。”
“我知道。”柳籍下巴一擡,指向門外,“回房去吧,收拾東西之前記得先擦藥。”
柳思妤抱起包袱,依依不捨地往外走,臨到門前,扭頭問:“五叔你會不會生氣?”
“你又不是故意的,我有什麼可氣?”柳籍莫名。
柳思妤的雙眼蹭地亮起來:“也就是說,如果我是故意的,五叔就會生氣了?”笑容已然溢滿嘴角,在心中自作主張地把生氣和吃味等同起來。
看她一副巴不得自己生氣的模樣,柳籍真當鬱悶了,完全搞不清侄女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嘖,居然還笑,嘴脣上的那個傷口都裂開了,看着都替她疼。
“你過來。”他狐疑地朝她招招手。
柳思妤屁顛顛跑了過去,誰知剛湊到跟前,左臉便被一隻手掐上。她想也沒想,腦袋猛然偏開。柳籍一愣,想鬆手卻已來不及,眼睜睜看着那傷口被狠狠扯開,鮮血直流。
“啊!疼啊五叔……”猛然間的刺痛直逼得她眼眶發紅,忍不住用力拍打他的手,捂住嘴嚷嚷起來。
柳籍沒想事態會這般發展,起先不過是想輕輕捏一下給個教訓而已。遲疑一會兒,終究說不出什麼軟話,開口道:“原來你還知道疼,也不知傻笑個什麼勁。”
傷口一抽一抽的疼,柳思妤根本不想說話,索性瞪着眼睛進行無聲的控訴。他當她爲何要笑,還不是因爲他簡簡單單一句話麼?不解風情也就罷了,還老愛說風涼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纔會看上他!
這麼想着,眼淚竟有些不受控制,蓄勢待發地浮在眼眶中。這眼淚本是疼出來的,憋一憋就能回去,只是此時再不是疼那麼簡單,而是她心裡着實委屈。
柳籍見她竟似要哭,臉上的表情也跟着僵了僵。柳思妤的性子向來大大咧咧,磕了碰了是常有的事,不至於爲了這種程度的傷就哭吧。
“我不過笑笑而已,招誰惹誰了?非要哭了你才滿意嗎?”她口齒不清地嘟囔。
柳籍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在跟自己鬧彆扭。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道,尷尬地伸手替她抹去淚水。眼見嘴脣上的血流的厲害,想擦又怕手底下沒分寸,便掏出汗巾遞過去:“嘴上的血擦一擦,我再幫你上次藥。”
柳思妤微怔。又抹眼淚又抹藥的,原來眼淚這種東西,對付五叔也有效麼?早知道以前就拿出來用了。於是刻意再抽抽兩聲,得寸進尺道:“上藥有什麼用,現在小傷口都被扯成了大傷口,若是留下疤嫁不出去,五叔你說怎麼辦?”
“你想五叔怎麼辦?”這麼點傷就留下疤痕那才叫怪了,柳籍腹誹,嘴上倒沒說出來,反而破天荒地順着問。
你把我娶了唄——咳,此句只限想象。
柳思妤沉默半晌,彆彆扭扭道:“你自己想,反正就是得負責。”天曉得她掙扎了多久,才把那句話給嚥下去啊!
柳籍無奈應了聲“好”,哪裡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只想着儘快把這個麻煩精給哄高興了,最起碼不能讓她再哭下去,否則心裡頭總感覺怪怪的。
幾滴眼淚騙回來一個承諾,柳思妤自覺今日賺大發了。親親密密抹完藥後,便滾回房裡美美睡了一覺,直到傍晚時分才被餓醒。她起身在屋內搜尋了一遍,除了茶水竟什麼吃的都沒有,不由抱怨嘯風堡小氣,堂堂武林第一堡,連最普通的點心都不給準備。
突然,屋外傳進一陣笛聲,雜亂無章堪比噪音。
這是誰那麼有“閒情逸致”,天還沒黑就開始嚇人?虧得她睡醒了,否則非得做惡夢不可。柳思妤忍不住推開窗,只見庭院中一人正在吹笛,金冠玉帶,頗爲瀟灑。若單看這景象,絕對的完美無缺,只可惜那笛音破壞了所有美感,讓人看着簡直成了個笑話。
“辭表哥,我求你別吹了行不行?”對面一扇門被人打開,鄭憐雲從屋內衝了出來,一把奪下卞辭手中玉笛。
“表妹別鬧,我正練着呢。”卞辭說着,瞥見探在窗外的那個腦袋,笑道,“你看看,都打擾柳姑娘聽笛了。本公子學東西奇快,要不了幾日絕對練得出神入化。現在有的聽就快聽,免得以後求我我都未必樂意吹了。”
鄭憐雲斜睨着他道:“思妤妹妹別聽他的,都練了快一年了,你看哪裡有半點長進?”
柳思妤窘然,從蒙光城到嘯風堡這一路上,她與卞辭或多或少說過些話,勉強還算熟悉,怎麼就沒發現他還有這麼個嗜好?正想間,聽聞隔壁房門有些動靜,扭頭看去,果然是柳籍開了門倚在那裡。
“五叔,你也醒啦?”她把身子更加往外探了探,伸出手臂跟他打招呼。
“我沒睡。”柳籍回道,順便看了看她的眼睛,見沒有紅腫的跡象這才安心。目光下滑,落在嘴脣上,不禁皺眉,怎麼覺得那傷口較之前更嚴重了?
張口欲言,卻見走廊拐角處出現一個身影,看上去應是嘯風堡的下人。那人走近,同他們分別點頭笑了笑,恭敬道:“堡主邀幾位到霽月閣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