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妤頭一回被這等重量級的人物接見,心頭難免緊張,遂伸手勾勾柳籍的手指,低聲問:“五叔,聽說武林盟主是個很嚴肅的人,是不是真的?”
言畢,見柳籍沒出聲,反而目光放空,便知他是在思索該怎麼回答。過了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開口:“古板,寡言,很麻煩。”
此言剛出口,前面帶路的下人明顯身形一頓,而後恢復常態繼續往前走。柳思妤幾乎能想象出那人此刻的表情,忍不住從鼻子裡嗤笑出一聲來。五叔雖然沒有惡意,但說話總是不好聽,這幾個詞說不準已經是他斟酌後的結果了。對此她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生人聽了定會感到不舒服。
七拐八彎地走了一盞茶的時間,眼前終於出現一座庭院。只見有人早已立於院外,狀似等候。
“顧世伯!”卞辭喜道,“怎勞您親自到外頭等我們。”
此人正是顧堯。他看了卞辭一眼,微微露出笑意,眼神中透出一絲慈愛之色。隨後朝其他幾人點頭示意,伸手往內引去:“小女之事顧某已經聽說,實感慚愧。故而特設宴席,一來爲此事道歉,二來也要謝謝幾位的幫忙。”
進入庭院,宴席就露天設在院子裡。顧齊謙和蘇桓正坐着交談,見到人進來,先後停下話頭。顧齊謙的目光不自覺在柳思妤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待被對方發現,才朝她笑了笑隨即撤開視線。
柳思妤對此沒太在意,反而柳籍多看了顧齊謙兩眼,一絲不悅從心頭閃過,還沒等他發現就已經消散於無形了。他伸手拉過柳思妤準備入座,留給他們的食案卻正好在顧、蘇二人對面。柳籍雖擔心侄女對着顧齊謙又會尷尬,但見到大家都已落座,也只得無奈地拉着她坐下。
“今日小女縱馬上山,讓諸位受驚,顧某在此先自罰一杯。”剛坐下不久,顧堯舉起酒杯與大家示意一番,然後仰頭飲盡。
“五叔,你幫我把皮剝了。”就在衆人紛紛舉杯響應之時,卻聽聞一個細小的聲音。只只酒杯停滯在半空中,氣氛一時間變得古怪起來。
柳思妤意識到自己說話大聲了些,低下頭去裝鴕鳥。柳籍望着碗中的雞塊,鎮定自若地將雞皮挑下來吃掉,再將肉塊夾回她碗中:“吃吧。”說罷,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般,飲下剛剛放下的酒,亮出空杯:“顧盟主客氣了,我們並未受到驚嚇。反倒是令媛受了傷,不知傷勢如何?”
趕緊的,道完歉說完謝就散了吧,下午沒睡着,晚上總得早點休息。柳籍如是想。
“小女無礙,多謝柳五公子關心。”顧堯繃着的臉上勉強扯出點笑意,轉頭看向蘇桓,“說到這個,顧某要再謝蘇公子一次,這一路上小女承蒙公子照顧,滾下山坡又由公子相救,顧某感激不盡。”
“不用,盟主都謝過很多次了,我也就是順手。”蘇桓不懂應付顧堯這類人,要不是有顧齊謙在一旁陪着聊些有的沒的,他早就坐不住。此時聽顧堯不厭其煩地說着意思差不多的話,實在有些不耐煩。
顧堯愣了愣,心中泛起濃濃的不滿。這些年輕人,真是沒個定性。
席間人們各懷心思。柳思妤爲避免再發生剛纔的事,乾脆埋頭苦吃,對宴席上的氣氛全然不察,唯一察覺到的,那便是身邊之人的心不在焉。她轉頭端詳柳籍片刻,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道:“五叔,是不是飯菜不合心意?”
柳籍睡意正濃,冷不丁被打斷,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略搖搖頭:“只是困了。”
“誰讓你下午不補覺的。”柳思妤不在意地說,順便夾了一大筷子萵筍給他。柳籍皺眉,她明明知道他不要吃這個的,於是二話不說,端起碗就將菜撥進她碗中。柳思妤來了興致,早忘了此時是什麼場合,夾着萵筍湊到他嘴邊:“五叔,挑食可不好。”
“你不挑食?不挑食就把雞皮給吃下去,據說還能養顏。”
兩人你推我搡,從小動靜變成大動靜,大到周圍衆人想要裝作沒看見都不成。
鄭憐雲本就在意着柳籍,一早將兩人的動作從頭到尾看了個乾淨。每每見到這對叔侄的相處模式,她都會打從心底裡覺得不自在,就算是她自己多心了,可是作爲叔侄,這樣難道不會親密地過分了點嗎?
有同樣疑問的,自然還有坐在對面時刻關注着柳思妤的顧齊謙。
“嗯咳,這位便是柳大公子的千金吧?”顧堯忍無可忍,出言打斷。
突然聽到問話,柳思妤筷子一抖,大塊的肥肉落入柳籍酒杯,酒水混合着油膩濺了他滿身。她嚇了一跳,哪裡還顧得上理睬顧堯,慌亂道:“五叔…我、我那個……不是故意的。”
柳籍低頭看看胸前的酒漬,蹭地起身,朝顧堯作一深揖:“在下有些家事要處理,要提早離席,望盟主見諒。”
饒是顧堯,那張幾乎萬年不變的臉也不由抽了兩下。人家都這麼說了,他還能攔着麼?愣了一會兒,點頭道:“柳五公子請自便,我們改日再敘。”
柳籍點頭,轉而斜下眼角一瞥。
被那涼冰冰的目光掃到,柳思妤全身汗毛豎起,連忙爬起來給衆人行了一禮,隨他離席。一路亦步亦趨地跟在柳籍身後,也看不到前面那人的表情,只憑着臆測斷定他此時很生氣。
“五叔,我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說。
“嗯。”柳籍簡潔地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五叔,你別生氣了,明天我親自去給顧盟主道歉,不會讓你難做的。”見認錯沒什麼效果,她只能再接再厲。
柳籍停下腳步,驀地轉身:“不必。”
柳思妤以爲他在說氣話,不敢吭聲,擺出委委屈屈的模樣博同情。
“我離席,是因爲我困了。”他出言解釋,“你不必去道歉,今日失禮的人其實是我。”
說完,見她半張着嘴一副沒明白的模樣,輕笑道:“走了,回房再說。”
柳思妤被他拉着,半晌終於反應過來,詫異道:“所以,五叔剛纔利用我?”自己想回房睡覺,便擺出給她說教的理由退席了?嗷~~不帶這樣的,她在別人心中的形象豈不是全毀了!
柳籍大方地點頭承認,又道:“五叔雖有錯,你也不用一臉有着天大委屈的樣子,以後在外人面前,說話做事都記得注意點分寸。”
柳思妤怔愣:“難怪你剛纔會陪着我胡鬧,原來是想給我一個教訓?”
咳,這種事心裡明白就好,說出來多不好意思,柳籍腹誹。繼而彆扭道:“我說了,我想早點休息,你那個是順便的。”
柳思妤纔不管什麼順不順便,反正五叔就算爲她好也不會願意說出來,於是笑吟吟地挽住他手臂:“五叔,你說顧盟主今天會不會對我們印象極差,覺得柳家沒教養?”
“柳家的聲望還不至於毀在我們兩個手裡。”柳籍道。心中卻很不負責任地想着,這種事交給大哥去煩就好,反正過幾天他也會來嘯風堡。到時候自己甩手把事情都交給大哥,就可以帶着柳思妤四處去轉轉了……呃,不對,他幹嘛要帶上柳思妤?
從某種角度來說,柳籍一如當年放鯉魚般幼稚。就連今日的所作所爲,其實也隱藏了一個幼稚的動機,雖然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
柳思妤回到房中,剛關上門,便覺背後傳來絲絲涼意。她敏感地回頭,未見有什麼異樣,莫非是自己多心?猶疑着走到桌案邊點燈,突然,餘光掃見衣櫃門縫內耷拉出來的一片衣角。柳思妤心中大驚,想也沒想轉身就往屋外逃。
誰想屋內躲着的人動作比她快上幾倍,手尚未觸及門扉,那人已然堵在門口,一柄銀亮的劍架上她的脖子,寒意通過劍刃傳遍她全身。
“不許叫,否則小心你的小命。”聲音沙啞,卻狠勁十足。
月光透過窗縫灑入,落在劍刃上泛起寒光。柳思妤徹底僵着不敢挪動半分,即使自認武功不差,卻也明白自己絕不是眼前之人的對手。就光那速度,她便已經望塵莫及。
“把東西交出來。”那人逼近兩步。
“什、什麼東西?”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覺莫名其妙。
那人冷哼道:“別跟我裝,什麼東西你心裡頭清楚。識相的就趕緊交出來,不然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柳思妤欲哭無淚:“大哥,你……那個,確定要找的人是我?我叫柳思妤,你看看是不是搞錯了?”她邊說邊偷偷將手便於身後,想從衣袖裡摸索出什麼用得上的東西。
“找的就是你!”他低吼道,劍刃一劃,在她脖子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口,“把手拿出來,不許動。”
血順着脖子緩緩留下來,柳思妤不敢再動,皺眉道:“你就是殺了我也沒用,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是嗎?那看來留你也沒用了!”
手起,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