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
角落中閃出一個頎長的人影,悄無聲息地躍出牆頭。牆外,深黑色的大馬早早等候在那裡,人影緊了緊身上的包袱,翻身上馬。突然,牆頭又有細碎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眼角瞥見另一人影,他下意識地便要出手,卻在看清那個身影的同時,硬生生地止住了。
只聞“嘭”的一聲,馬上的人半個身子被壓伏在馬背上,大馬受了驚,發出一聲嘶鳴,猛地邁開四蹄飛奔開來。蒼白的月光下,一匹馬馱着黑乎乎一坨東西狂奔,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不斷迴響着,整個場面竟有說不出的詭異。
“啊——快勒馬快勒馬,我要掉下去了!”一聲難聽的慘叫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
“你別壓着我,給我下去!”伏在馬背上的人惱道。
“不行,再動一下我就掉下去了。”
“你的輕功是白學的嗎?!”
“唔…那我試試看。”
“慢着!”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氣昏了頭,纔會像方纔那樣蠢,“繮繩,你來拉。”
“啊?”
“快點拉繮繩!”她是豬嗎?
……
小片刻後,大馬終於安靜下來。柳思妤長舒一口氣,捂住胸口讓自己鎮定下來:“幸好,我還以爲自己真會摔下去呢。”
“柳思妤,你還不下去?”身下傳來的聲音可算陰冷,咬牙切齒地將話說完。
柳思妤剛平復的心又突地跳起來,急急忙忙挪開身子下馬,腦袋幾乎低到胸口:“五叔,我錯了。”
柳籍直起腰,隨手整理着凌亂的衣衫,然後盯住馬下低頭認錯的侄女,雙眼微眯:“自己說錯在哪裡。”
話音剛落,竟見她一個跺腳捂臉,聲調拐了七八個彎:“五叔,這種事人家怎麼好意思說出來嘛。”
柳籍頓時起了身雞皮疙瘩,心想這個侄女今天犯的什麼毛病?皺眉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敢做還不敢說了?”
“好吧,這可是你逼我說的。”柳思妤緩緩放下手,扭扭捏捏地搖晃着身子,擡頭偷瞟了柳籍一眼,“我把五叔給騎了。”
馬背上的身子晃了兩晃,差點沒掉下來。
“誰讓你說這個了!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柳籍開始暴躁,可惜目光觸及對方無辜的眼神,那股氣瞬間沒了地方撒。是啊,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哪裡會明白話中的歧義,剛纔她摔坐在自己背上……的確是“騎”來着。想到這裡,不由頭疼地嘆了口氣:“半夜三更的,你出來做什麼?”
“五叔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柳思妤小聲嘟囔着,腦袋再次耷拉下去,用以掩飾嘴角的笑意。
“我去參加武林大會。”柳籍強調。
“我也去。”
“不許去。”想也沒想,直接駁回,“趕緊回家,免得大哥擔心。”
“我給爹留了信了。”柳思妤哪裡肯依,眼珠滴溜一轉,仰頭道,“要回去也行,五叔送我。”
柳籍一看她的樣子,便知她心中打的什麼主意,勾脣輕笑:“我們柳家的人何時變得這般沒出息,不過五里路竟也需要人護送了?”
柳思妤確實在打壞主意。只要柳籍送她回去,她定會鬧出大動靜弄得人盡皆知,到時候誰也走不了。此時見他不上鉤,心一橫,乾脆把話說開:“我看分明是五叔不敢回去,你自己偷偷摸摸溜着走,憑什麼不准我跟着?你要是不帶我,我回去就告訴鄭家姐姐你的行蹤,看你還能不能把她甩掉!”
柳籍皺眉,他選在半夜走,就是爲了避免明日跟鄭憐雲一起上路,誰想竟會惹上這麼個麻煩精。猶豫半晌,不耐煩地伸出手:“上馬。”
“就知道五叔人好,我最喜歡五叔了。”柳思妤奸計得逞,眉開眼笑地坐到他身前。
“少拍馬屁。在外面老老實實的,要是給我惹麻煩,我馬上寫信讓他們接你回去。”柳籍纔不吃她那一套。甩甩繮繩,兩腿一夾馬肚,大馬立即跑將開來。
柳思妤心情正好着,別人說什麼便是什麼,連連點頭:“五叔放心,你到哪裡去找我這麼乖巧聽話的侄女。”
乖巧聽話的侄女會半夜翻牆嗎?柳籍懶得理她,默不作聲地駕馬。
“五叔啊,你爲什麼不喜歡鄭姐姐?”
“……”
“五叔?我問你話呢。”
柳籍不堪其擾,隨口道:“因爲她長得難看。”
“胡說,人家可是公認的‘武林四美’之一。”柳思妤反駁。靜待一陣,發覺身後又沒了動靜,遂又問:“那五叔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不麻煩的。”
柳思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五叔就是喜歡我這樣的。”
柳籍忍無可忍:“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最麻煩的人就是你了。”
“五叔沒眼光。”
“從現在起,不許再說話。”他猛一抖繮繩,馬兒的速度又快了幾分,在郊外的野地裡飛馳起來。
柳思妤撇撇嘴,不說就不說,反正接下來的日子長得很,她有的是機會說話。身子不動聲色地往後靠了些,背後的胸膛既結實又溫暖,教人平添幾分睡意。她不由抿脣而笑,這個位置是她柳思妤的,現在是,以後也是,誰也不許搶。
適應了馬背上的搖晃,當真昏昏欲睡起來,柳思妤半闔眼皮,倚靠在柳籍懷中打起瞌睡。柳籍低頭看了一眼,知道她半夜三更不睡覺,硬是埋伏在牆角,現在定然很困了,於是不做打擾任憑她靠着。少了個人在耳邊聒噪,自己還能清清靜靜趕路呢。
誰知好景不長,這纔沒多久,懷裡的那個身子就蹭地挺直起來:“啊!”
柳籍翻了個白眼,她就不能安分點麼,居然連一刻鐘都堅持不住?斥責道:“叫什麼叫,不是要睡覺嗎?那就好好睡。”
柳思妤面色古怪至極,嚅囁着喚道:“五、五叔……能不能停一下?”
“又怎麼了?”
“我……”她紅着臉,聲音極輕,完全被馬蹄聲所淹沒。
無奈,柳籍只能低頭湊近過去:“到底怎麼了?”
她咬咬嘴脣,深吸一口氣,提高音量:“我月事來了。”
隨着一聲嘶鳴,飛馳中的黑色大馬猛然停了下來。柳籍緊緊扯着手中繮繩,如同遇上人生中最大的危機,愣了半天未再作出下一步反應。
“五叔,你能不能先下去?”轉臉便見他如臨大敵般的表情,柳思妤只得尷尬地笑了笑,出聲提醒他回魂。
柳籍乾咳一聲,竟覺臉上微燙。趕忙翻身下馬,遲疑着問道:“那個…要不要我幫忙?”
……她來月事,他能幫什麼忙?柳思妤怔愣不語。
見狀,他只想抽自己一個耳光,旋即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你自己能不能下馬,要不要我抱你下來?”
柳思妤好笑地點點頭,向他伸出手臂。
柳籍挾着她的兩脅將人抱下來,四下張望一番,帶了幾分彆扭地指向不遠處的岩石:“去那邊吧,我在附近守着。”
柳思妤應了一聲,抱緊包袱往岩石小跑過去。岩石足夠大,但荒郊野外的,終究沒什麼安全感,遂只花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她就迅速將自己收拾停當了。
擡腳正要走,突然,腳踝被用力扯住,柳思妤嚇得驚叫,看也不看便猛地踹過去。只聞地上傳來一聲吃痛的□□,腳踝卻並沒被鬆開,依舊死死被掐着。
“思妤,發生什麼事了?”柳籍一聽到尖叫,也顧不上太多,立馬趕了過來。問話的同時,已然明白她叫的原因,藉着月色,只見一全身血污的男人正伸手抓着柳思妤的腳踝,牙關緊咬的模樣,似乎無論如何都不會鬆手。
“求……你們……幫個忙。”男人吃力地擠出一句話。
柳籍拍拍侄女的肩膀,示意她別慌,蹲下來查看男人的傷勢。
“我已經……沒救了……公子不必白費…力氣。”他緩緩鬆開手,轉而伸進自己懷中,似在尋找些東西。
柳籍知他所言不假,遂喂下一顆藥丸:“你有什麼話就快說,我們不保證能幫忙。”
男人服下藥丸,只覺一陣清涼之意,胸口紓解,呼吸順暢了許多:“公子,姑娘。這是我家娘子留下的耳環,本有一對,卻不慎遺失了一隻,麻煩兩位幫我找到它。”他攤開手,遞上一隻銀質耳環,耳環爲半月形,雕成魚龍模樣,中間嵌着一顆晶瑩剔透的翡翠。
“就爲了找耳環?人海茫茫,讓我們到哪裡去找?”柳思妤好不容易纔緩過神,自然對他沒什麼好口氣。
男人咳了咳:“這是在下的遺願,麻煩兩位了。”
這還真賴上他們了?柳思妤惱道:“我們素昧平生,管你遺願不遺願的,憑什麼要幫你!”
沉默一陣,男人道:“就憑在下剛纔一直躺在這裡。”
“你躺在這裡又……”話說一半,忽然意識到有問題。他一直躺在這裡?那豈不是……全都看光了?柳思妤幾乎跳起來:“你……你不要臉!五叔,趕緊殺了他滅口!”
柳籍皺眉,看着男人的眼神當真多了幾分殺意,只是要去殺一個快死的人,有意義嗎?再者,他說出這樣的話,除了惹惱他們二人外,又能起到什麼作用,總不可能起死回生再到處去敗壞別人姑娘家的名聲吧?
“我快死了,不用滅口。”男人回嘴,接着把耳環塞進柳籍手裡,“看在我們那麼有緣的份上,你們就幫我這個忙吧。”
柳籍默然。所以,他會那樣說,只是爲了證明他們有緣分?這種緣分鬼才會想要!
男人又猛烈地咳嗽了幾聲,那藥丸的藥效只是暫時的,此時藥效已過,他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真的…要死了,不幫我……我就來找你們……”說罷,兩眼一翻,再無了聲息。
“五叔,真的死了?”柳思妤試探着碰了碰那人的脖子,感覺不到脈搏。
“五叔沒死,是他死了。”柳籍不耐煩地撒手,屍體再度滾落到地上。
一想到他方纔說的那些話,柳思妤就來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一定是騙人的吧。對了,那隻耳環怎麼辦?”
“你收着。”他將耳環拋過去,瞥瞥腳下的屍體,嘆氣道,“先把他埋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