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伊猶豫了一下,依言給他錘了。
二人沉默着,十一隻拿着酒壺慢慢喝着,那酒香梅香在二人之間飄蕩。
“十一,你到底怎麼了,可以告訴我嗎?” 良久,陶伊見那壺已經見底,這才問道。
十一擡起眼眸來,靜靜地看着陶伊,五彩的光芒又隱去了,那雙黑眸,沉着而閃亮。
“讓我好好看看你吧。” 他脣輕挑,拉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說道。
“十一。”陶伊看着他柔聲問道: “有什麼煩心的事,告訴我好不好?這世間,我、你,阿簡,青雅,也只我們幾個親人了,你總一個人去煩,我們都擔心你呢。”
十一低笑了起來,伸手拉下她來,兩個人的臉貼近極近了,他的呼吸都是冰冰涼涼的,陶伊心裡一沉,連忙伸手扣住了他腕上的脈門,半晌,才放鬆了面上的表情,低聲問道: “你又不比我,喜歡涼爽,這大晚上,你還是多穿件衣服吧,倒嚇我一跳。”
十一卻依然只淺淺笑着,鬆開了她,冰涼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滑過,低聲說: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陶伊怔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母妃的忌日。”十一閉上了眼睛,低聲說道。
“對不起,是我們不好。”陶伊終是明白了爲何他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想來是想自己的母親了,他幼年喪母,一個人在宮中苦苦捱大,確是艱難。而龍皓焱又只顧着自己的事,也沒去關心他的心事,確實是他們兩個不對。
“你知道他的母妃是怎麼死的嗎?”十一猛地睜開了眼睛,又問道。
陶伊見他表情有些嚴厲,驚訝地搖了搖頭,輕聲說: “阿簡只說是被人陷害的,是先王賜死。”
“呵呵。” 十一笑起來,伸出左手來,緩緩豎起了兩根手指,晃了晃,說道:“那年我十四歲,卻懂得借刀殺人,我設下的計,誰人能解?若論心機,這世間誰能和我相比?”
陶伊的心往下沉了沉,連呼吸都清淺了起來。
“我原本以爲,我的母妃是被阿簡的母妃所害,我怎能不爲母報仇?可是,當我設計了一切,眼看他母妃被絞死的時候,卻又覺得一切很可笑,爭來爭去,我們爭到了什麼?不過是性命而已,走的人,早投胎轉世了,哪裡知道你爲她做的這一些。活的人,卻又只能生活在這痛苦之中。
更重要的是,我害錯了人,我母妃原來不是他母妃的害,而是大妃!陶伊,我自幼得他母子二人庇護,卻又親手取了她的性命,這個秘密,我在心裡藏了許多年,總想着還他,可是,總是還不清。我乏了,我還不如老四活得痛快,我也想幹幾件壞事去纔好。”
他轉了個身,把酒壺丟開,睡了起來。
陶伊把他的腿放到榻上,起身拿了一牀錦被來給他蓋着,他瘦瘦的身影藏在這錦被之中,居然有種讓人痛惜的感覺。
十一,原來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他用琉璃光自封了雙目,爲的是不想再去看這紅塵奸詐,爲的是藏住眼中心裡的秘密。他的不羈,他的玩笑,都只是在隱藏自己的悔痛。
一年一年,一天一天,他爲龍皓焱做的,遠超一個兄弟的本份,包括對陶伊的喜歡,他都只是幾句玩笑話帶過,這份隱忍,讓他太累太累了。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他喃喃地說着,手放到了枕下。
遠離廟堂,天涯海角,縱意江湖,這是他曾經對陶伊說的話。他所求的,不過是有一個能如陶伊般善解人意,體貼的女子,願意和他過那樣的日子,紅袖添香,只爲他一人,攜手共度,這漫漫紅塵人生。
陶伊坐在榻沿上輕輕地給他錘着腿,十一長長的睫毛翕動了幾下,低聲問道: “你會看不起我嗎?”
“嗯,我也給你說個秘密吧。”陶伊想了想,蹲下來,在他的耳邊小聲說道: “其實,阿簡有個最怕別人知道的秘密。”
“嗯?”十一翻過身來,眸子裡月光淺柔。
“阿簡在這個世上,最怕一個人。”陶伊笑着說道。
十一挑了挑眉,低聲說:“他還有怕的人麼?”
“有呀!你不知道麼?他最怕的人是你。”陶伊輕嘆了一聲,把被子給他拉上了一些。
十一沉默下來,又聽陶伊小聲說:
“他最怕的是你哪一天突然就不聲不響地棄他走了,所以他纔會允許我和你親近,你想,他那樣霸道的人,怎麼會允許我和男子這樣親密?他害怕你生氣,害怕你走掉,他也知道你再和我怎麼胡鬧,也只會把我當嫂嫂一樣,絕不會做出別的出格的事來。
他離不開你,就像離不開我一樣。他這一輩子,是把你看得極重的,不是因爲你能幫他,而是因爲你是他弟弟,他總是想着保護着你和青雅,怎耐他性子本就沒有你這麼細緻,反而是你處處保護着他,久了,他心裡也有愧。
十一,你且再莫說走掉之類的話了,你看我,全天下人都不願意我和他在一起,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而且,誰沒犯過一點過錯呢?他所求的,也不過是一個團圓的家而已,你我都是他的家呵!”
陶伊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催眠曲一樣,十一又輕輕地閉上了雙眼。幾片雲飄過來,遮住了那清冷的月輝,葉子的陰影投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表情有些沉寂。
陶伊也不再說話,給他掖好的被角,便往屋裡面去了,十一需要好好地靜一靜,這秘密藏了這許多年,也是應該吐出來纔對,難爲他一個人居然捱了這麼多年。
兩兄弟,一個在屋裡,一個在屋外,只隔着這十數米的距離,都睡得沉沉。
應有一個放鬆的好夢吧?
幾隻雀兒嘰嘰喳喳地歡唱着,吵醒了窩在躺椅上的陶伊,昨晚上龍皓焱醉了,四仰八叉的睡在了牀榻上,佔了大半張榻,陶伊想讓他睡得舒服些,便在這躺椅之上睡着了。
她坐起來,看向榻上,他依然沉睡着,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的,似乎一整晚連身都沒翻一下。對了,昨兒晚上忘了問十一給他到底下了什麼藥了,何時纔會醒。
她快速站起來,往院中走去。
清晨的空氣,新鮮,又夾帶着泥土的芬芳,十一還在熟睡着,長髮從榻上垂下來,錦被早被踹到地上去了,衣襟半敞着,一隻腳赤着,一隻卻還有半隻襪子掛在腳上,灰灰卻臥在他的腦側,篷鬆的大尾巴就橫在他的脖子上面,像是繫了個圍脖兒一般。
而福公公他們早就守在一邊等着龍皓焱醒來了,上朝已經晚了,那些老迂腐正等着逮陶伊的錯兒呢,又去晚了,龍皓焱今天的耳朵又有得受了。
可是,這屋裡屋外,陛下王爺全睡得香香的模樣,他們也不敢吵着,只好在旁邊乾着急。
陶伊過去,輕推了推十一,他卻不耐煩地翻了個身繼續睡着。
正想開口喚他時,突然,十一猛地翻過身來,瞪大了眼睛,皺起了眉,直直地盯着榻邊的陶伊看了一會兒,然後便猛地坐了起來,拎起了灰灰就狠狠地往一邊丟去,還擰着眉罵道: “去,小畜牲,居然在本王的腦袋上放屁!”
灰灰在地上打了個滾,瞟了一眼十一,拖着圓滾滾的肚皮慢悠悠地往屋裡走去了。極精靈的小傢伙,早看明白了,如今在這個院子裡,它只要和一個人好就行了,那就是陶伊,這些男人,全都得聽陶伊的,只要陶伊疼它,它就是第二大、第二重要的人物了,別說放屁,就是在他們碗裡去吃飯,陶伊也不會罵它的。
陶伊果然沒有罵它,只掩嘴笑了半天,轉身讓在旁邊看十一看得直流口水的小丫頭們去拿十一的衣服鞋襪過來,又讓小太監去拿梳洗的用具。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十一眉一挑,又歪了下去,一副懶洋洋地模樣。
陶伊見他已經一掃前幾日的煩憂神色,知他已經放開了一切,對往事,對自己的感情,他都想通了,這樣便好!陶伊的心裡也高興了起來,親手接過了小丫頭手裡的梳子,走過去給他梳起了長髮,低低地說道:“是,我得侍伺好了小叔子,小叔子快把我夫君給弄醒過來吧,你沒見福公公他們都侯了許久了嗎?”
“他自己貪睡,與我何干?他懶,不想做皇帝,我去做便是。”十一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趿着鞋,踢踢踏踏地往屋裡走去了。
不多會兒,龍皓焱的怒吼聲就從屋裡傳了出來: “十一你搞什麼鬼?這小畜牲怎麼在我腦袋邊上放屁?”
然後便是闢哩叭啦一陣亂響,似是兩兄弟在過招,過了一會兒,龍皓焱才鐵青着臉色,氣呼呼地走了出來,也不梳洗,一面繫着衣帶,一面狠狠地瞪了一眼陶伊,快步帶着福公公等人走了。
到了門口,才丟了一句話說:“十一那事交你去查查看,我今兒朝中事多。”
說着,扭過頭來,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陶伊。
怪哉,爲何瞪自己?陶伊看了一眼正一副得意洋洋的十一,小聲問道:“你又如何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