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她要弒君
清月如輝,明華千里。
一襲似袍非袍,似僧衣非僧衣的白衣裳,席地而坐,手邊一宮燈,面前一案几,几上有茶,茶邊置棋局。
茗香繚繞,淡香飄遠,竟爲這偏僻的冷殿添了幾分的人氣,不見陰森,只餘風華。
有夜風拂過,男子耳鬢髮梢律動,就見他眼皮都沒擡一下道,“既來,何須藏而不出?”
回答他的,是醇厚的低笑聲,緊接着就見緋紅華服的尤湖抱着古緋從天而降,他右腳尖先落地,後是腳掌,最後纔是左腳,衣襬隨之而動,便如履平地,讓古緋沒感覺到一丁點的顛簸。
“自然是美人在懷,捨不得放下,想多抱一會。”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微微側頭,嘴角帶笑地看着古緋,眉目深情又寵溺,直叫人會面紅耳赤。
許是獨自一人出來,釋婆羅沒有再戴那蓮花冠,烏髮如雲,用玉簪束着,同樣丰姿英偉。
他看了尤湖懷裡的古緋一眼,依舊錶情淡然地道,“大殷聖師?”
古緋示意尤湖放她下來,頷首道,“西佛國以佛禮國,大能者不計其數,今日得見釋婆羅王子,古緋才覺果然名不虛傳。”
尤湖嗤笑了聲,他在釋婆羅對面坐下,卻並不放古緋下來,就那麼抱在自個腿上,“小生跟姑娘說,別被這廝的皮相給騙了,什麼佛法,都是哄人的,他若六根真清淨,就應效仿釋迦摩尼,同樣是王子,那點權勢,有什麼可貪戀的。”
釋婆羅搖搖頭,“沒貪戀,你爲何還在紅塵掙扎,爲那點身份。”
一聽這話,古緋指尖一顫,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尤湖一眼,曉得這身份之事是他忌諱,以往她也不會經意開這個口。
哪知尤湖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嘴角暗影深邃,他單手抱着古緋,一隻手衣袖拂動,就捻起黑子,就着案几上的殘局對弈了起來,“本王和你可不一樣,那點身份,即便本王不看在眼裡,可眼下……”
他說到這,餘光一瞥古緋,鳳眼之中就有淺淡的笑意,“總有人是需要的,或者說是本王想給的。”
古緋當沒聽到這話,這會離得近,又無外人,她便眼都不眨地細細打量釋婆羅,越看越發覺得此人面相非凡,眉目帶神佛纔會有悲天憫人,就像那雙眼瞳,歷經俗世,卻依然乾淨無比,這和尤湖恰恰相反。
尤湖的鳳眸,那深邃如黑曜石,能感覺出裡面潛藏太多的東西,故而沉如深淵,可釋婆羅,卻純淨一眼到底。
“嗯?”尤湖從鼻尖哼出聲響,他扶在古緋腰身的手,稍稍用力,拉回古緋的注意力,才笑彎着眼道,“姑娘,世間之人,哪裡有什麼大聖人,在小生看來,大聖者便是大惡者,所以,姑娘瞧這釋婆羅的眼睛多亮,非若嬰孩,要不然哪裡有這樣的人。”
古緋想了想,點頭應了聲,這道理她還是懂的。
釋婆羅本要下子的手僵在半空,他擡頭,一皺眉,就喝道,“胡說八道。”
尤湖笑意不變,他下子很快,往往釋婆羅才落子,他跟着就落了,都不給對方考慮太多的機會,“還能待幾日?”
古緋眸色一凜,曉得尤湖這是說到正事上了。
釋婆羅眼見尤湖沒避諱古緋,也不多說,“最多五日,但可能四日。”
他頓了下,“大京將亂,不是久留之地。”
…尤湖暗自沉吟,他薄脣抿成線,一時無言。
釋婆羅端起手邊的茶盞呷了口,目光在尤湖抱着古緋的那手臂上轉了圈,又道,“你當早做安排。”
“這是蘭後的意思?”尤湖面無表情地道。
釋婆羅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
“她想幹什麼?”古緋忍不住開口問。
釋婆羅止音,沒解釋的意思,反而看向尤湖。
尤湖伸手繞了圈古緋的青絲,輕言細語地道,“當然是讓大皇子明月上位。”
古緋皺眉,“當今皇帝,龍體安康,又哪裡是大皇子能……”
她猛然住口,動了動脣,腦子裡像有道閃電,嗤啦劃破夜空,叫她一震,“她要弒君!”
尤湖低頭,在古緋嘴角一啄,“小點聲,咱們這還在皇宮裡頭。”
古緋因着太吃驚,壓根沒過多惱怒尤湖得寸進尺,她看着釋婆羅,“不知蘭後許諾了王子什麼?”
釋婆羅也沒遮掩,“大皇子繼任大位,則以傾國之力,前後夾攻南齊。”
這下,古緋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轉頭望着尤湖,似乎在懷疑自己聽錯了。
大殷和西佛要聯手,攻打南齊,可自己面前的人,卻一點都驚訝。
尤湖挑眉,“姑娘,如此看着小生作甚?”
“他們要打南齊。”她道。
“是,”尤湖確定,隨即他便笑了,“姑娘這是在擔心小生麼?”
“小生這麼多年都在大殷爲質,護衛家國之事,自然有小生其他的兄弟代勞,小生麼,在大殷能保的一條性命就是最大的安好。”
古緋哪裡會信尤湖的話,她順着話頭往下想,“沙場刀劍無眼,每日皆有將士陣亡,是以,不管是何身份的,死那麼幾個也是很正常的。”
尤湖讚許地點頭,“姑娘說的是。”
隨後,他又道釋婆羅道,“你走那日,與本王消息,替本王送個人走。”
釋婆羅想也不想地道,“殷九狐?”
“是,他必須先離開。”尤湖漫不經心的道,“而本王麼?自然是必須留在大京。”
心微涼,古緋覺得有點堵,她瞥開頭,目光落在棋盤上,搖曳的宮燈飄搖,帶出光影躍動的斑駁。
過了會,釋婆羅開口,“不知這次鬥墨,聖師大人可願賣我一人情?”
“不賣!”
古緋還沒開口,尤湖搶先道,且他手臂用力,像護食的野獸一般,半點都不給釋婆羅機會。
古緋覺莫名其妙,她淡笑開口,“不知王子所謂的人情是何人情?”
釋婆羅一揚下頜,掃了尤湖一眼,竟帶挑釁的意味,“聖師大人制墨技藝超羣,我今日一觀,確實堪稱天下第一,是我西佛國師父所不及的,是以,在下想請聖師大人,在三日後的最後品鑑上,輸出去。”
聽聞這話,古緋眸色發冷,眉目隱帶厲光,她勾起嘴角,就是慣常的譏誚,“阿緋怕是要讓王子失望了。”
釋婆羅臉上浮起笑意,帶着意味深長,“如果以輸贏,來換取他的一次生機,這般,聖師大人也不願意?”
眼底的冰寒更爲深刻,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像是有浮冰碎雪,簌簌下落,就能凍人發顫。
釋婆羅半點不懼,他坦然直視古緋,“聖師大人知,殷九狐回了南齊,南齊可會在顧忌一個沒身份的影子?且殷九狐還巴不得他死了的好,省的有人總是對他虎視眈眈。”
…尤湖沒說話,他可能也想聽聽古緋是如何選擇的,是以,只摩挲着指間一棋子。
古緋倏地翹脣一笑,眉眼明媚如春,“我爲何要願意?”
尤湖摩挲棋子的動作一頓。
就聽古緋繼續在說,“他死或不死,今日過後,我依舊是逍遙王的正妃,這對我又有何損?”
釋婆羅不愣,“你們……”
“走了。”尤湖猛地起身,他還是如來一般,抱着古緋,一個轉身,緋色華服帶起涼風,很快就跨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見。
釋婆羅回神,看着面前的棋盤,爾後一拂袖,將所有的局攪亂了,又慢條斯理地重新佈局。
卻說尤湖帶着古緋避過宮廷禁衛,一路向雲霞殿去,古緋伏在他懷裡,感受到灼熱的體溫透過衣料,泊泊襲上她的臉。
良久,在黑暗之中,她眨了下眸子,不帶情緒地道,“殷九狐爲和西佛國的人一起離開大京,然後你留下來?以殷九狐的身份?”
“嗯。”
古緋感受到尤湖胸膛起伏了下,頭頂傳來輕聲,她抓着他胸襟的手一蜷,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到底要說什麼。
“姑娘,到了。”好一會,尤湖說話,他躥入古緋的房間內,尋着輪椅,將她安放上面,還伸手爲她理了理鬢角的髮絲,“姑娘勿須擔心,小生心裡有數,不會讓姑娘成寡的。”
剛纔心頭那點不舒服的情緒瞬間被打散,緊接着就是羞惱,她一揮手拍開他的手,“寡?未成夫,何來寡一說。”
尤湖低笑,眉眼之間竟是妥協,“好,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過,”他說着,雙手撐在輪椅扶手兩側,彎腰低下頭,湊到古緋面前道,“三日後的鬥墨,不管結果如何,姑娘都要當心,殷九狐今日攪了蘭後的盤算,到時,她一定不忘扶明月上位的同時,捎帶上姑娘。”
“姑娘需隨機應變,若不行,當放棄鬥墨亦可,性命總是比很多東西都更爲重要。”他難得如此認真跟姑娘講一些道理,之怕她倔勁一上來,便不撞南牆不回頭。
古緋微微勾起脣線,臉沿線條柔和一絲,“我自然省的孰輕孰重。”
尤湖定定望着她,就着沒點燈的夜色,朦朧婉約之中,他的眸光灼熱而晶亮無比,“姑娘……”
古緋擡頭,不經意便撞進那鳳眸深處,猶如身陷漩渦之中,再爬不出來。
“呵,”尤湖摸了摸她髮髻,“早些休息,三日後見。”
話落,古緋還感受到那掌心殘留的溫度,面前的人已經如幽魂一般,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