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立家行法好生懲戒
模樣不甚規範的墨丸,罕見的巴掌大,表面凹凸不平,沒有描金紋理,細看還能發現上面有小小的指頭印子,粗糙的沒有經過打磨,連扣墨模的時候都沒收攏緊了,以致於整個墨丸形狀變形難看。
便是墨質,也說不上好,煙炱不夠精細,整個墨色晦暗無光。
可就是這樣一枚沒有經過修整的墨丸,卻被保管的十分好,精細的細絹布包裹,沒有半點黴斑,安靜的躺在珍貴的金絲楠木墨盒之中,顯然那墨盒的價值都要遠遠大於那枚墨丸去。
古緋眸色不明,她隱於袖中的手緩緩收緊,以一種自己都難辨的複雜情緒,盯着面前的墨丸。
她本想瞧了小墨家的拍賣會就徑直離去,可誰想被墨玉華攔住,幾句話的功夫,這會她便已經坐在小墨墨坊後院雅緻的花廳裡。
隨後墨玉華更是獻寶一般將坊裡珍藏的墨丸盡數拿了出來,美名其曰給她觀賞,這些墨丸,無一不是上品佳墨,便是連外頭正在拍賣的墨丸,廳中也有第二份。
如此多的佳墨,那枚甚至沒被打磨過,初初只能算墨坯的墨丸,便十分打眼,且還被放在最貴重精緻的墨盒之中,簡直就像是寶玉和頑石的差別。
然而,古緋的目光落在那枚墨丸上,就再也移不開,就連對面墨玉華還在侃侃說着什麼,她也聽不清楚。
視線僵硬的轉動,她瞧着墨玉華脣一張一翕,彷彿水中游魚,腦海之中卻迸裂出漫天的流星,從熱烈燃燒的白光到最後悄然的熄滅,那被深埋在記憶中的過往回憶彷彿退了色的墨畫,緩緩浮出水面,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被鍍上一層明媚的顏色。
那是,古緋曾有過的,爲數不多的,能帶給她溫暖的往昔。
“不對,阿緋你做的不對,鹿角膠應該這樣攪動才能融化……”
“阿緋真厲害,一聞就知道要配多少的麝香……”
“這是我們一起制的第一枚墨丸,一定要取個名字的……”
……
墨玉華眼底有水銀般的流光流瀉而過,似鋪陳一地的亮色,然他臉上的表情越發的灼熱,他看了看那枚粗糙的墨丸,又看了看古緋,心頭有水波不止的激盪。
他脣一啓,就忍不住地喚道,“阿緋……”
然,剩下的話在古緋擡手的動作中,化爲滾滾落石堵在他喉嚨,再也說不出來。
古緋擡眼,一睜一閉之間,那比常人都大的黑瞳之中,盡是淡漠的冷光,她上挑的眼梢有不屑,從小巧精緻的鼻端哼了聲道,“墨大公子,不是就爲了讓阿緋看這個吧?”
蔥白玉指指向粗糙的墨丸,她臉上的譏誚加深,看着墨玉華都帶着嗤笑,“墨者,天下人皆知,不喜厚大,此墨大及巴掌,還厚如牛舌,制時難以搜和,極易開裂。公子其他的墨丸皆是上品,唯有這一枚,邊緣已然有裂紋,還放入其中,優劣自顯,好壞當下,無異於自取其辱!”
好一個自取其辱,當即就讓墨玉華騰的坐起身,剛纔還透出的喜色倏地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詫異、惱怒、失望……無數諸多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就成比墨汁還暗的深沉。
古緋當不知曉,她嘴角噙笑,尖銳收攏起來,又是那副浮冰碎雪的清冷模樣,她甚至還不太優雅的以手掩脣,打了個呵欠,略帶歉意的對墨玉華道,“實在抱歉,墨大公子,阿緋身子不濟,乏累的很,就先告辭了。”
墨玉華還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抿緊脣,半個字都沒說出來,只向古緋點了點。
苦媽上前,戒備地瞥了墨玉華一眼,推古緋一道離開。
墨玉華站在門邊,良久沒動作,他看着古緋漸行漸遠,再不隱藏自己的情緒,顯而易見的憂傷像藤蔓一樣沿着他俊朗的臉沿線條生長,最後成爲荒蕪死寂的古井無波,看不出波瀾。
而此刻的古緋,出了小墨墨坊,苦媽本想帶古緋回古家的鋪子,哪想,古緋搖搖頭,十分疲憊一般的嘆了口氣,“不必了,直接回古家,告訴尚掌櫃今日拍賣會取消,將昨個預定香墨的單子理出來,送到古仲手上……暫時沒我們的事了……”
苦媽調轉輪椅,慢慢地走,她看着坊間的人來人往,就從古緋身上品出格格不入的孤獨感來,不是那種不被人認同和理解的心的孤獨,而是和他人所擁有的美好,以及自己從前品嚐過的美好,然後對比眼下,物是人非的那種無奈的孤獨。
“姑娘,那枚墨丸……”考慮了一下,苦媽還是問了出來。
古緋想也不想就回答,“很多年前,是我和墨玉華一起制的,也算是我第一次動手製墨丸,只是沒想到,他還留着,我以爲……”
後面的話,古緋沒有說,也可能是說了,只是聲音太小,被風一吹,就如細沙飄散。
可苦媽聽聞這話,卻大驚,“姑娘,他可是認出你了?”
古緋點頭,她頭靠在輪椅椅背上,虛眯着眼看頭頂湛藍無雲的蒼穹,浸藍的仿若一場無邊蔓延的瘟疫,誰也無法阻攔那種藍,“可不就是認出了,如若不然也不會將那枚墨丸混雜在其他墨丸之中一起放出來讓我瞧,他沒說破那層紙,不過是出於謹慎,先行試探我口風,看我到底認不認他。”
苦媽明瞭,“如果剛纔姑娘接了那墨丸,就算一句話都不說,墨玉華也定然認爲姑娘也有心認親,可姑娘偏生了說了那樣的話,自取其辱說的也不是墨丸,是墨玉華吧?”
古緋扯了扯嘴角,她似乎想習慣的笑一下,可那表情卻無比的難看,“是,自然是說的他,他是墨宴的兒子,縱使以前關係不錯,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而我和墨宴,已經爲敵了。”
這下,連苦媽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她將古緋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有心想說點什麼安慰,心知那些蒼白的話對古緋來說,只是無力。
古緋也只讓自己沉迷了那麼一瞬,她很快就整理好心情,揉了揉眉心,眼見古家大門在望,面無表情的道,“既然是不能改變的事,無論現狀如何變化,接受便好。”
說完這話,距離古家也不過數丈的距離,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此刻府門外,換了身衣袍的古仲負手而立,他身邊還站着垂手低頭的尚掌櫃。
眼見古緋出現,只聽古仲聲若雷霆的喝道,“賤丫頭,好大的膽子,竟然中飽私囊,將鋪中所得銀兩貪了去,今日我便要立家行法好生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