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章老太爺的書房，比起之前的小心翼翼，殷素素如今覺得自己的底氣足了許多，以前她在這裡還曾狠狠揍過章雅儀，如今回想起來，好笑之餘，更多了分警惕。
章老太爺還是那副枯瘦乾癟的模樣，闔眼垂頭的時候，沒精打采的模樣如同一位普通平凡的老人，可一睜開眼，眼裡精光閃爍，全身氣勢頓時凜冽凌厲起來，不同於任西樓武力手段的霸氣，是另一種老而彌堅的的深沉。
或許在任西樓面前的顫顫卑微，在章府喜靜避世的深居，在殷素素得勢後的縱容攀爬，讓人都忘記了，他是一名無比精明的商人，奸詐且僞裝、善變的商人。
殷素素不自覺的挺直了背脊，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姿態端正筆直，儘量想露出高傲不懼的氣勢。
直到這一次的見面，殷素素才知道自己之前反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她竟然僅憑几次短暫的相見感受，短淺無知，盲目的將一位白手起家，憑自己的腦袋，在短短几十年內把章家推到極致繁盛地步的人，當做一名攀附虛榮，容易對付糊弄，和章侯氏章雅儀一般的人。
還記得約十年前，章家尚未捲入朝黨之爭時的鼎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難不見章名。殷素素額上冷汗涔涔，固執的抿直了嘴角，倔強不肯服輸的直直對視過去。
在之前，他是將她當做章家裡一名不起眼的軟弱無用的女兒對待；而現在，則是展露了他真正的氣勢，以對待對手的方式招待她。那名他曾經以爲的不堪用，只是運氣好的大孫女兒，骨頭直了，翅膀硬了，脾氣也大了，想甩掉章家這個累贅的包袱自個兒獨自高飛了。
“您這麼看我是沒用的，就算您這樣看我一整天，我也絕對不會收回之前的話。”
殷素素冷哼，傲氣十足的擡起下巴，一雙透着倔強氣的明亮的眼睛看在章老太爺眼裡，像極了他年輕時遊歷北邊，見過的尚且未真正長大，但已初現崢嶸的小狼崽，明明一口利爪還沒長好，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想露出爪子想捕捉獵物，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了。
章老太爺有些驚訝，又有些惋惜，驚訝他從來沒真正見到過的殷素素的這一面，惋惜她怎麼不是兒子呢！
章雅淳有本事有能力，可惜性子太過敦厚正直，像他的母親皇甫氏，一點都沒有繼承到他們章家人精明奸詐的性子；章雅威倒是挺機靈會算計，可都是小聰明，不成大器。章老太爺遺憾的搖了搖頭，在未來五十年，章家在商界怕是難以再回到曾經榮光無限，不容動搖的霸主地位了。
不過，畢竟士農工商，商人排最低，章家無資質好的後代重整旗鼓，但卻說不定可以在另一個地方嶄露頭角。
章老太爺想起章雅淳，令他也讚歎不已的天資稟賦，還有令人羨慕，得天獨厚的助力，那將帶領章家走向另一個崛起的高度；到時候，章家有權勢有財力，再好好培養子孫後代，何愁章家在許多年後不會成爲世家望族？
光是想想，章老太爺就激動得血脈賁張，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顫抖。再次看向殷素素，微微眯起了眸子，雖然已有無子嗣的奕王妃，沒有男丁的晉國公府，但眼前的這人卻是最穩妥可靠，也是和章家關係最貼近的人。
想起自殷素素出嫁後的種種行爲，章老太爺一聲冷哼
，要想好好用好她這個人，看來必須得先馴服了她才行。
“你可還記得你姓什麼？”章老太爺淡淡說道。
她當然記得她姓什麼，她姓殷，殷素素勾了勾嘴角，道：“回祖父，孫女兒記得；並且，從未忘記。”所以除了章雅淳，她也從未將章家人當做她的至親之人。
章老太爺微微頷首，“記得便好，你需知道，章家好，你才能好，章家不好了，你最終的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說到最後，語氣漸漸凝重，帶了些許威懾。
這句話在之前便有許多人都對她說過，她自己也想過無數次，聽見了不過嘲諷一笑，滿不在乎，可當章老太爺再對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竟覺得背上擔負千斤，再直起腰板壓力很大，心情分外沉重。
“你覺得，章家必敗無疑了？你覺得，除了你，你母親就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你覺得，章家要等着靠雅儀的親事扳回局勢？”章老太爺說一句話，在扶手上輕輕叩一下，聲聲擊落在殷素素心上，重重回響。
他輕笑搖頭，“不過是給你父親母親一個教訓罷了，好叫他們知道輕重，再不敢自以爲是，胡作非爲。我還活着，若真叫章家落到那個地步，哼！”章老太爺突然哼了聲，神情一變，收起了笑容，冷漠嚴厲，“那我還談什麼重振章家！若真到那個地步，你儘管放心，我章某人絕不會打算靠外嫁的孫女兒再來。”
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殷素素滿目震驚之色，不可思議的看着章老太爺。
之前在小任府時，她自己揣測，推測得出的，那麼嚴峻的情形，以爲一個不慎便傾家蕩產舉家顛覆的局勢，竟然只是章老太爺玩弄於掌心的圈中圈計中計，只是他費盡心思要給兒子兒媳婦的一個教訓。
殷素素有些口乾舌燥，當現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再回憶那名單上的人，的確可以察覺出不對之處。
那名單上的公子，身份家世和在兄弟之中的排行，都與章雅儀十分相配，可以算是天作之合；但是，如果是在章家出了大事，需要靠姻親幫忙拉一把的情況下，就完全不夠格了。不是在朝中說話的資格不夠分量，就是有幾分分量，但章雅儀嫁的人卻在那家中沒那麼重要。
殷素素相信，那份名單裡的內幕，章侯氏應該不知情，完全是章老太爺的手筆，章侯氏以爲真出了事，盲目急切的拿着它找殷素素幫忙，在大海中掙扎的人，抓住根浮木，也不管到底牢靠不牢靠就慌慌張張的當救命的東西抓住。
“……大人知道嗎？”她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章老太爺虛眼眯眸，慢慢撥弄自己手指上的深墨色的寬大扳指，意味深長的說道：“他若想知道，他便知道；他若懶於過問，便不知道。”頓了頓，章老太爺反問她，“大人又是如何對你說的？”
殷素素稍稍愣了下，據實回答：“大人說章家出事了，叫我別管。”
章老太爺微笑的點點頭，不再說話。
書房裡安靜良久，章老太爺估摸着，這下應該可以震懾住她了，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殷素素倏地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至於爲什麼對孫女兒從來不搭理，孫女兒的婚事也懶得管的章老太爺要這樣做，殷素素疑心病有些重的自戀想着，會不會是他在借
這件事試探自己聽不聽話？如果真是在試探，那麼結果出來了——她不聽話。
在章老太爺詫異的目光下，殷素素放鬆了全身，以最舒服隨意的姿態坐着，慵懶隨意的說道：“既然章家安好無恙，那我就更不會同意了。”
“冥頑不靈，不知好歹。”章老太爺如枯木樹皮的臉皮抖了抖，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動，吐出八個字。
“血脈遺傳，家族天賦。”殷素素笑容燦爛如暖陽，看在章老太爺眼裡很是刺眼。
章老太爺臉拉得老長，氣得重重呼吸吐氣，這個孫女兒……這個孫女兒啊，怎麼就好說歹說都聽不進去呢？
他年齡也一大把了，要真氣出個好歹了，作爲他最近見的人，在章侯氏的潤色宣傳下她一定落不着好，在這個時代，不孝的罪名太大了。
殷素素調整了下姿態，又端正本分了許多，噙着笑意認真說道：“祖父，我和章雅儀母女之間的矛盾隔閡，您雖然懶得過問這些瑣事，但作爲章家的最高掌權人，必然是清楚明白的。雅淳是您寄託了頗大期望的孫子，也是我最最親近的弟弟，無需您多言囑咐，我定然會好好幫助他，盡我所能，竭盡全力。至於其他的，何必強求呢！”
父母可以隨意指證子女不孝，子女卻不能對父母不孝不敬。殷素素不能在章老太爺面前直呼章侯氏，但叫個章雅儀的全名總是行的吧！
章雅儀，章雅儀母女……章老太爺暗沉了眸子，看來她對章侯氏母女的厭惡比他想象的更加深。“章家不止有雅淳一個兒子。”章老太爺淡漠卻堅定的說道。
殷素素變了神色。
就算章雅淳十分得他心意，他已經打算全力培養他，章老太爺也從沒有打算過要放棄章雅威。他要的，是整個章家的輝煌，章老太爺還記恨着家族中人當年對他和他的父母做的事，章家氏族是不能靠的了；單依靠章雅淳一個人，是怎麼也不可能完成的，殷素素再好也已經是外嫁之女了，他要的，是章雅淳章雅威兄弟齊心協力，一起把章家撐起來。
“話不投機半句多，祖父，既然我們註定說不到一處，那孫女兒便告退了。”繼續說下去，不過是兩個人的角力拼搏，都想說服對付認同並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們都是同樣的人，註定不可能融合，站在一邊，殷素素眼神有些閃爍，再說，她想知道的結果已經知道了，而且還多了許多出乎意料的消息，更堅定了她的決定。
章老太爺沉默的看着她的動作，在她即將踏出書房的那一刻，再次重複問道：“你真的不願意？”
殷素素回眸，淺笑道：“我，絕不會心甘情願的爲章雅儀母女，做任何事情。”
毫不留情的離去。
章老太爺摸着留有淺短鬍鬚的下巴，若有所思，不會心甘情願，那便只好逼得你不甘不願好了，來日方長。又是突兀的一笑，想起殷素素方纔的模樣，章老太爺無比眷戀的回想到了當初，低聲喃喃：“真是，像我當年啊……最像我的，竟然是個孫女兒……”
說不幫忙，殷素素是絕對不會幫忙的，她也知道，章老太爺也會想法子逼她臣服的。在回小任府的路上，殷素素一直擰着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呵……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祖父呀，您辛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