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心裡已經有了預見,但張佳木陳奏之後,太子圓圓的臉上,仍然蓄積了足夠多的怒氣。同時,他的眼神猶如尖刀利刃一般,死死的盯住張佳木的眼睛
張佳木卻並沒有轉移開眼神,但亦不會挑釁太子,使得事態激化。
他只是淡然而視,眼神中一片湛然,其中蘊藏的含意,太子雖在暴怒之中,卻也是看的清楚明白。
如果撕破臉,那就只能打御前官司,而這麼一場官司,太子是一打必輸,死定了的。
“這是萬氏宮人弄出來的花樣……”太子幾乎是咬牙切齒,他一字一頓的道:“孤一定會徹查清楚,給太保一個交待”
“殿下言重了。”張佳木躬一躬身,安然道:“臣禁斷和買,也是爲了安定市面,禁令一出,市面安然,百姓沸騰而歡呼鼓舞,殿下身邊亦有從侍之臣,一問就知臣之言是否屬實。此令一出,殿下再派人出市和買,別人不知道是下面的小人作祟,還以爲是殿下授意,這對殿下的聲名,實在有礙。臣,冒昧趕至,並不是要與殿下爲難,臣對殿下的忠忱之心,可對天日,只是爲了殿下的聲名考慮,就算如此,臣罪亦是萬死莫贖,請殿下將臣重重治罪”
張佳木的話,堵的太子甚是難受,有理有節,而且還有表白出來的忠誠擁戴之心。太子縱是想說幾句難聽的話來叫張佳木難受一下,可也是說不出來了。
而張佳木說完之後,已經免冠下跪,一副等候處置的模樣,這樣,更叫太子有點束手無策了。
這一次的單子,實在也是和萬氏有點關係,甚至,是和太子的母妃周貴妃有關。
原來張佳木雖然一次進獻極多,而且允許年年進獻銀子來彌補宮中不能和買和崇文門稅關停止的漏洞。
交上來的銀子,實在是比這兩樣還多些,所以皇帝一則爲了自己的名聲,二來爲了安定人心,三來也是並沒有損失,所以就痛痛快快的答應下來。
但這麼一來,皇帝自己沒有損失,后妃和東宮卻是損失不小。
因爲皇帝並沒有把銀子下發,卻是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全落袋了。皇帝善財難捨,把銀子全摟進自己的小金庫去,可苦了這些享受慣了的后妃和東宮中人了。
原來稅關在的時候,太監們總有進獻給后妃有權有勢的幾位,東宮當然也不少了。太監中有錢的多,甚至自己有小廚房,經常承辦后妃和太子的午膳和晚膳,也是常有的事。
至於吃的用的玩兒的,更是常常進獻,根本不在話下。
稅關一停,太監們都叫着窮了,這些常例的東西,卻是一概免了。
太監們不貢,皇帝也不給,後宮中的日子當然難過了,等和買一禁,就更加是一片鬼哭狼嚎之聲了。
這一次是萬氏說動了周貴妃,只一句話:“憑他禁誰,還能禁到咱們頭上?”
一句拱動了周妃,然後交代給太子,太子原本就對這兩件事不以爲然,他對宦官的親近和信任比起他的父親更有過之,宦官們原本就在拱火,母妃和萬氏一交待下來,更加不必說了,自然就立刻答允。
以他東宮儲君的身份,交待給光祿寺去辦,並沒有直接派出宦官,這樣在太子看來已經是給足了張佳木的面子。
豈料對方不接這個面子,還要把他的面子摔個粉碎
此時此刻,太子才知道什麼是進退兩難,什麼是投鼠忌器,什麼是尾大不掉他,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眼前這個大臣給踢死
“你,起來吧。”良久之後,認清現實的太子才恨恨出聲,對着張佳木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吧。”
“是,臣遵太子殿下的令旨。”
“以後,”太子板着臉道:“孤也不會派人去和買了,再有以孤名義出宮和買的,你可以着令人一律打死不問。”
“是,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了。”
“好,卿可以退下了。”
“殿下萬安,臣告退。”
君臣二人對答之時,雖沒有情緒波動,但卻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淡口吻。回想起來,一年多前,太子和張佳木說話時卻是猶如良朋好友,不過這麼一點時間,彼此卻生份到如此的地步,也真是叫人感慨了。
……
太子與張佳木說話時,在側殿門邊看着眼前一幕的彭時和崔浩等人卻也是在沉思之中。
良久,崔浩才搖着頭輕聲道:“犯顏直諫,學生倒沒有想到,錦衣衛堂上官面見太子殿下時,居然是如此的風骨硬挺。”
他的話雖輕,在彭時那裡卻是如打雷一般的響,這個內閣成員和國子監的祭酒大爲吃驚的張大了嘴,猶如雨天的蛤蟆一樣,大喘着氣,臉上也露出憤怒的神色,但一時半會的,卻也是說不出什麼駁斥的話來。
另外一個翰林講官卻是不覺順着崔浩的話,點了點頭,讚道:“面刺寡人之過,由眼前這事看來,張佳木不愧太保這三公之封。”
“難道還叫他做太師”彭時回過神來,鐵青着臉,喝斥着。
雖是如此說,但彭時怎麼也算不上是義正言辭了。
該死,這個該死的錦衣衛堂上官
“大人,學生覺得這是個機會。”崔浩微微一笑,向着彭時道:“一會太子必定會有所不滿,學生想,不如善加利用,極言張佳木之驕狂和跋扈。”
“可……”彭時猶豫着,沉吟着道:“可此人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這個可以暫且不管。學生以爲,有機會就該抓住,別的事,暫且先不必理會。”
“那你覺得該怎麼說?”
“好說的很,該大臣只知奉迎皇上,供給皇上,卻待太子刻薄,薄待東宮,是沒有把皇太子看在眼裡。”說看*書就來w到這,崔浩輕笑一聲,神色輕鬆的道:“我想這樣說就足夠了。”
這般說法,對一個自尊心很強烈,又受過嚴重挫折半樁大孩子來說,殺傷力確實是足夠了。在場諸人均是相信,此話一出,太子對張佳木的情誼將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可比說張佳木有造反之意要可信的多了。
畢竟比起恩義來,皇帝遠超太子,比起權力來,皇帝遠超太子,張佳木選擇和皇帝更加親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這種懷疑和憤恨就會如一條毒蛇一般,從此以後盤桓在太子心頭,直到有一天發作出來。
事關父子君臣,事關老皇新皇的選擇效忠,就算是當今皇帝也不便介入太深,除非是皇帝有意更換儲君。
而衆所周知,更換太子簡直就是不可能。
“好吧……”經過不多時間的考慮,彭時也覺得這是一次良機。離間太子和張佳木的情感,這是他和李賢多次在深夜長談後的決斷,也是李賢定下來最要緊的方針。
現在的局面,離間皇帝和張佳木是不太可能了。況且,李賢指出,皇帝在目前的情形下,也要靠張佳木震懾不法,君臣之間已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和信任。任何打破這種平衡的想法和做法都是愚蠢的。
機會就在太子身上。
一個權臣可以得一代君主的信任而執掌大權,這雖然危險,但還可以接受。要緊的是儲君即位的時候,一定要更換新人,這一點,至關重要。
一個文臣受幾代信任都會掌握到巨大的權力,更何況,是一個手握重兵,還掌握了特務之權的超級權臣
有這種考量,就算是崔浩的方法實在是有欠光明正大,有些陰損惡毒,卻也是隻能這麼做了。只是,彭時在決斷的時候,忍不住瞪了崔浩一眼,這個後生,才幾天功夫,就這麼叫人刮目相看,有些政治潔癖的彭時卻是有點兒接受不了。
“那學生去做這件事吧。”崔浩卻似乎沒發覺彭時的態度似的,神色輕鬆的笑着道:“這件事有欠正道,學生的提議,就由學生去做。”
“也好。”
這種事,彭時確實是做不來,也有點不知如何開口,而崔浩卻是神色如常,待張佳木走後,各人並沒有立時出現,只有崔浩信步而出,到太子身前侍奉。
而太子神色不愉,崔浩俯身說了些什麼,時間並不很久,但彭時等人卻是很清楚的看到,太子容顏大變,圓圓的臉上滿是震驚和憤怒,而雙手在御椅上連連拍擊,最後牢牢抓住,雖隔的遠,但各人還是看到,太子的指節都因爲用力太猛而捏的發白了。
“崔大人這樣……”適才說話的翰林講官嘀咕着道:“有失正道。”
“吾等所爲,爲國爲民,就算術法有失光明,大節是對的”彭時聞言大怒,回頭輕聲斥責道:“不準如此說崔某人”
“是是,學生失言了。”
論如何,崔浩的目標卻算是完成了,經此一事,太子再也不會在心底親近張佳木,就算表面和睦,但仇視的種子卻深深種下了。
想到這裡,彭時也是微微一笑,努力這麼久,終於抓到一個機會,雖然做法簡直就是文官之恥,但無論如何,大家的用心還是光明正大的。
“將來叫他退居侯府,安享尊榮,這也是爲他好”捻着下巴上灰白的鬍鬚,彭時禁不住得意洋洋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