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衙門出來,一路無語。
救出來的當然就是陳懷忠,這廝很得意了一陣,可惜好運沒維持多久,印書的老闆不知怎地得罪了人,自己被抓,順道供出來陳懷忠這樣的小蝦米,不算什麼大案,但在衙門口也吃了不小的苦頭。
他要是報出自己舉人的身份,站籠當然是不必立了。不過,這功名也必定是保不住了。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了。
真是一肚皮的苦水,等與孫錫恩進了自己家院子,看看老婆使女迎上來,陳懷忠也顧不上臉面,撲騰一聲跪下,連連叩首,只道:“大人,一向仰仗你,原本說大恩不言謝的,可這一回,唉,弟只能叩首以謝了。”
他在這裡叩頭,一邊的陳夫人也要上來叩首,孫錫恩忙攔住,笑道:“這可使不得。陳老哥心裡不過意,非得和兄弟客氣一下,也不好硬攔着。嫂子就大可不必了,咱們大明沒有女人下跪的規矩。”
這倒是實話,宮裡頭連宮女也不必對皇帝下跪,尋常說話,或是小有賞賜,只福一福就行,只有特別鄭重的大事,纔會叫女子叩頭。
街面上坐轎子的官也多起來,但女子不必避儀仗,而且,女人可以不論品級,一律都可坐轎。
說起來,正是女人地位下降的年頭,這些對女人尊重的規矩,應該是以往歷朝的遺澤了。
孫錫恩這麼一說,陳家娘子倒也不好跪了,只能在原地福了一福,眼圈也是紅了,只向着孫錫恩道:“孫大哥,真真是大恩不言謝,以後,有什麼差事,就叫懷忠他去勾當謀幹,不必和他客氣了。”
“外子說的是”陳懷忠也跳了起來,氣哼哼的道:“原說發點小財,等下一科考試,現在這樣,我才明白過來,做什麼官也不如錦衣衛威風,現成的有人帶我進門,還緊在這裡猶豫,我真是豬腦子”
“哈哈,陳兄,你可真會說笑。”孫錫恩被他逗的大笑,不過,很快就收了笑容,向着他正色道:“陳兄,我們錦衣衛雖然風光,不過,也要先受不少辛苦,很多東西,你得學”
“這不成問題。”陳懷忠道:“我自幼讀書就比常人聰明,不敢說過目不忘,但讀幾次就能背的下來。有什麼不懂的,多半自己體悟也能開解,再不成,稍微請教一下別人,也就立刻懂了。”
“這個我信。”孫錫恩知道陳懷忠的本事,舉人之中有名的通才,星相占卜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樣樣都拿得起來。要不是這樣,怕也尋不着他這樣的人來效力。
“不過,”他皺眉道:“錦衣衛到底是武職差事,叫你盯梢,抓人,拿人,這些你面子上下得來不?”
“瞎,”陳懷忠摸了摸頭,沒皮沒臉的笑道:“抓人拿人,總好比被人拿到站籠裡去關着好受的多吧?”
他感慨道:“兄長,我家要是有幾百畝薄田,一年收千把兩千銀子,不,一年收二三百銀子,我在京師就差強應付得下來了。不過,沒有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和娘子,總不能典屋吃飯的錢也沒有。現在說別的也是沒味道的很了,就跟着大人吧,鞍前馬後,不要說抓人拿人了,就是叫我穿短褐,摸爬滾打,泥裡來湯裡去的,也沒有二話。”
說到這,他微微一笑,說道:“年大人曾經來過,錦衣衛的規矩大致也說過,就是他這樣的進士也曾經在鮑家灣吃過不小的苦頭,我一個舉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好,響鼓不用重捶”孫錫恩滿意極了,正要再說什麼,外頭傳來雜沓的馬蹄聲響,孫錫恩面色一變,心道:“是誰起事了麼?”
最近京師是外鬆內緊,不僅是各家權臣有山雨欲來之感,便是皇家也加強了戒備,太子在南苑玩的正開心,卻被皇帝急召回宮,如果不是有所感覺的話,又何必如此着急?
不僅是他,剛剛說的正開心的陳家人也是面色發白,陳家娘子只覺得渾身發軟,禁不住靠在陳懷忠身上,陳懷忠剛脫得站籠,受罪的滋味還在身上,這會子只覺得心裡頭打鼓,心中只是叫道:“不會這麼倒黴吧?”
他剛剛投效錦衣衛,要是這會子錦衣衛就倒了臺,或是孫錫恩自己失了勢,對他來說都是件要命的事。
沒有人援引,沒有人可投靠,京城居,大不易啊。
衆人正在發慌的當頭,外頭人叫打雷般的叫道:“孫錫恩,孫錫恩在不在?”
“似乎是曹翼的聲音?”孫錫恩精神一振,罵道:“曹翼,你這廝好生大膽,這麼直呼老爺的名字,想死麼?”
“原來你在這?”外頭還是打雷般的響,衆人只聽得“砰”一聲,有人用馬蹄把小院的門踹開,一個巨靈神般的大漢,騎着一匹棗紅大馬,昂然直入。
院中人都是看的發呆,孫錫恩也是呆了,因道:“曹翼,你這廝吃混了藥啦?”
“屁,老爺是爲你好。”曹翼罵道:“你跑哪兒鑽沙子去了,大人發火了,剛剛說了,你再不到,非剝了你皮不可。”
“咦”孫錫恩奇道:“大人很少這麼發火,我問你,之前大人見過什麼人沒有?”
“見是見了一個,”曹翼想了想,又看看院中人,便語意雙關的道:“是見的我的本家,你知道是誰不?”
“知道了。”孫錫恩這才釋然,看了看發呆的陳懷忠,不覺哈哈笑道:“我知道大人爲什麼事焦燥了,不怕,不急,我們不如且慢慢去,到時候,我來和他說。”
“隨你好了。”曹翼無所謂的一笑,道:“反正我已經把話傳到了。”
他看了看孫錫恩身後的陳懷忠,突然笑道:“就是他的事罷?嗯,現在一切就緒,就差一顆釘子,怪不得大人惱火,快些走吧。”
“好,”孫錫恩嘴上雖硬,心裡卻也知道是不能耽擱的。張佳木很少惱火,但一火起來,誰也不知道後果如何。他掉轉過頭,因向着陳懷忠笑道:“陳兄,我家大人要見你,請隨我走一趟,如何?”
“你家大人?”陳懷忠臉色有點發白,陳家娘子更是緊緊握住了夫君的雙手。
“嗯,”孫錫恩點頭道:“我家大人最近有要事要拜託你,請不要有所疑慮,反正,你入了錦衣衛,就是給我家大人效力來着。”
“這話也說的是。”陳懷忠到底是男人,他掙脫了自己娘子的手,又輕輕拍一下,然後深呼口氣,笑答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也當五鼎烹,走吧”
他心裡其實一直有所懷疑,錦衣衛是慢慢兒佈局引他入局,今天的場景,更是坐實了此點。原本就是絕頂聰明的人,不然的話,絕不會能中舉之餘,還能搞很多雜學,而且全部都很精通。
這樣的人,要是在盛唐之時,肯定是一個王公貴族都急欲招攬的名士,在宋時,也必定少不得他一口飯吃。可惜,明初時候,國家百廢待興,詩詞都被視爲小道,不及文章值錢。當今天子重文章,所以人人只讀八股,唐宗宋祖是誰都不必理會,那些雜學,更加沒有人去學,去看了。
可憐一個大才子,身負奇學,卻只能靠寫幾本小冊子換一碗飯吃,而且,還被公然逮捕,立在那站籠中折辱。
這樣的境遇,陳懷忠可真不想再遭遇一回了。
就算是人家有意爲之又怎麼樣?現在他倒也是想通了,這想必是錦衣衛使叫孫錫恩前來招攬羅致,既然是衛使愛才,那麼,想必去了也不會吃虧。
在此之前,他一直想着錦衣衛的危險,還有前途未卜,搞不到就弄在什麼案子裡,不明不白的斷送了性命。
此時雖然覺得未必有如此之險,但錦衣衛的內情,又豈是一個書生能盡數瞭然於心的?
此時此刻,古往今來的前輩們在心頭浮沉,所以故作豪爽語,倒也不足爲怪了。
“瞎,老陳,”既然對方要效力,雖然只是個舉人,但錦衣衛裡文職實在太少,所以孫錫恩也不敢小瞧了眼前這個酸書生,當下只是笑着道:“別犯酸了,趕緊走吧。”
“好,走,走”
陳懷忠也是醒悟過來,這會子是幹大事,見大人的時候,怎麼自己酸個沒完?
當下也不換衣服,索性就是這麼一身,瀟灑磊落,他倒也會騎馬,就自己翻身上馬,由曹翼帶着內衛們騎馬把他和孫錫恩夾在中間,向着東華門外金銀衚衕的張府急馳而去。
到得張府之外,府上門禁早就知道里頭在等孫錫恩,當下也不打話,直接便過來兩人提着燈籠延請,從外宅一路逶迤進來,過儀門,穿中堂,過內院門,再繞過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到處都是青磚漫地,到處都是高堂碧瓦,到處都是花鳥樹木,等繞進後園,從一大片湖泊邊上看着滿湖的荷花怒放,陳懷忠終於嘆道:“這下學生真是開眼了,什麼叫起居八座,富貴已極,眼前就是了“——
我看到有人說我糟蹋大明帝王,書評區我登陸不方便,這裡說吧。
成祖和仁宗宣宗的事,野史和有良心的歷史發明家向來都在淘這個臭水溝,有沒有這回事?
多半沒有,不過,空穴來風,倒也有板有眼,有前有後,是個有趣的說法,可以用一下。
談不上糟蹋,髒唐臭漢邋遢清,歷朝歷代,這種事都沒少了,大哥不說二哥,私生活不影響政績,哈哈一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