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倒是不知道?”皇帝怒極反笑,喝道:“重慶公主的事,你當朕是死人嗎?”
說着皇帝又動了氣,上前又是一腳,他今兒穿的倒是利落,動手打人真的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身曵撒原本就是蒙古人打獵時的服飾,緊湊貼身,腳上是高統皮靴,緊腳又不傷腳。
這麼接連踢了幾腳,對張佳木來說這種傷害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皇帝從小生在深宮裡,長於阿保之手,又從來沒有體育鍛煉的概率,身手無力缺乏暴發力,踢起人來,大約連和任怨練拳時的十分之一的力道也是沒有。
看着眼前不過三十來歲的皇帝,張佳木倒是心生同情之意。古人不管地位多高,在身體素質上大約很難和後人比了,皇帝在後人的眼裡還是年輕人,屬於青年往中年過度的年紀,但身體已經嚴重發福,超重肥胖,又從來沒有鍛鍊過,打的底子也不成,現在臉色就看出明顯的不好來。大約將來也總逃不脫早死的噩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居天人第一的位子,享盡世間福份,又不自己珍重身體,除非是天賦異秉象朱老四那樣的,不然的話就是朱元璋這樣的開國帝王,否則的話,帝王想要長壽,也實在是太難了一些。
不過,剛剛他是慶幸不是爲了國事,但皇帝提起重慶公主,似乎眼前這一關也不好過。
好在皇帝也是累壞了,三十多歲的人,身體也不算健壯,體重得有一百八以上了,平時根本自己不走道兒,全是坐轎子,想想看,一個連穿衣服都不必自己動彈一根手指手的人,他的體力怎麼會好
踢了張佳木好幾腳,皇帝的火氣也算是撒出來了,他氣喘吁吁的看着張佳木,怒道:“小子,朕是拿你當自己家子侄來看,其中深意你不必管,但知道就行了。當初在南宮時,知道你冒出頭來,老王驥也關照你,朕就知道他很識作,知道朕一定要好好栽培你。等你奪門之變立了大功,朕心裡想,這樣更好了,怎麼叫你抓權,怎麼給你高位,別人他是說不了什麼話了,是不是?”
張佳木被他這麼一踢,感情上倒是把距離拉近了不少。好歹是自己岳父不是,被打就被打了吧,反正也是自己無禮在前。
此時聽着皇帝這麼說,回想起來,自己的幸運倒真的和眼前這位九五至尊有關。
從他到南宮附近的正南坊任職時開始,幸運就是一直跟着自己。先是遇着了袁彬這位和皇帝關係莫逆,能說得上話,又和自己亡父關係親近的大叔,在他的照應下得了南宮的差事。接着就是門達賞識,王驥賞識,皇帝賞識,勢力越來越大,雖然只是個百戶,潛勢力卻不在一個指揮之下,這是爲什麼呢?
當然是後頭有貴人相助,南宮一帶錯蹤複雜,離了他就玩不轉。到了後來,他自己搞了坊丁隊,把外來的勢力全趕走,連門達這樣的舊上司也被趕了出去,到那會兒,奪門之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水道渠成,一件大功穩穩當當的到手。
想起來,皇帝在其中起的作用當然不小,從自己到南宮見過一回面之後,皇帝就對自己多方照顧,而且在開始的考察之後,後來就幾乎是無條件的信任。
現在更是藉着奪門之功把錦衣衛的大權給了自己,幼軍也給了自己,這兩股勢力能保證自己和曹吉祥這樣的大對頭談笑風生,對讓石亨恨的自己牙齒癢癢,卻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纔多大,纔出仕途幾年,現在就已經和國公,司禮監太監平起平坐?
劉用誠這個老太監經營了多少年,現在論勢力還隱然在自己之下
一想起這個,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是禁不住起了慚愧之心。看着一臉大鬍子的皇帝,張佳木不禁有點咽哽,喃喃道:“皇上待臣如此天高地厚之恩,臣真不知道如何報答了……”
“朕要你報答什麼?”皇帝平了平氣,橫了張佳木一眼,斥責他道:“你這小子,心思細密,也謹慎持重,這一點象你父親。要說聰明機靈,武功過人,這又遠在你父親之上了。再者,就是心地慈善,忠孝仁義,這一層,朕也是看在眼裡的。嗯,聽說只要人求到你頭上,就沒有你不幫手的時候。不過,你也謹慎,禁軍之外的京營兵,你從不伸手進去。這一層,朕猶爲欣賞”
這算是皇帝把自己心底裡的小心思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好象把他的內心一層一層的剝開,雖然當着九五至尊,張佳木也是不禁有點怪不是滋味,當下吶吶不能成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了。
“你我今日君臣交心,”皇帝終於疲憊了,喘着氣道:“總之,朕是想你明白,朕待你不薄。你,以後要善待重慶。”
“臣也不敢不善待啊……”張佳木此時纔算真放開來,把皇帝真的當成一個長者。當然,政治人物是沒有真正的情感的,皇帝現在只是剛剛當了岳父,心裡有些不吐不快的感覺。換了另外一種時候,可能就不會這麼着了。
況且,眼前這位皇帝確實是待人以誠的性子,如果不是在蒙古草原的一年,在南宮的八年,恐怕他會更信任自己的大臣,而不是錦衣衛使。
一想到這位皇帝要自己所做的事,對大臣的百般提防,還有對勳戚,親貴的防患和警惕,甚至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種種手段老練精到,想到這個,這種君臣交心暖融融的感覺也就索然無味,甚至是不敢相信了。
“你這小子,”皇帝說着說着又氣起來,跺着腳道:“先前在大街上敢親重慶,朕就想過要重重辦你。不過,爲了皇家體面,饒過你一回。朕心裡也是知道,重慶喜歡你,既然有這個緣分,當父親的也不妨成全。不過真沒想到,你這廝敢夜探公主府邸,這件事重慶自己和朕說了,算她乖。不過你就沒有這麼便宜了,現在這一頓教訓其實是輕的,曉得麼,本來朕是想今天大宴之時,當衆宣佈給你加少保,再封伯爵”
皇帝冷笑:“知道麼,你夜奔常德公主府邸,弄飛了一頂少保和伯爵的七樑冠”
張佳木聞言,饒是自己定力深厚,也是差點兒哭出來。
倒不是難受,是高興的。
皇帝不知道是成心的還是沒想到,當然,張佳木是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度人的。政治人物,有時候是不講感情的。
別看皇帝剛剛那麼深情款款的和他談心事,還把他當子侄,又做了岳父,但其實皇帝也是想把他推到一線去,擋住那些野心家,鎮服石亨和曹吉祥等一切實力派。
當然,風口浪尖上的滋味如何,皇帝老兒是不管的,一切要你自己的本事去扛。扛住了,你是忠臣,扛不住,到時候就看能不能保住,保住吃碗閒飯,保不住,不好意思,朕要犧牲你的小我,來成全大我了……
當然,這只是張佳木小心思裡的一點小想法,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去問詢皇帝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原本是沒辦法的事了,他可真不想被架在火爐上烤二十不到就加少保,賜伯爵還尚公主,還執掌錦衣衛爲都督,執掌幼軍爲提督,上結皇帝太子,下邀禁軍將士,這樣的權臣風頭已經遠遠蓋過了一門子侄都是伯爵和都督的曹吉祥,也蓋過了石亨和石彪這一對二百五叔侄。
這是找死,是犯忌。
皇帝這會兒不在乎,能駕馭得了他,但將來難免文官們會象蒼蠅一樣嗡嗡嗡個不停吧?好比你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和你說他不好,你會生氣,十個人說某人不好,你會存疑,一百人說某人不好……你就會認定某人真的不好了。
人同此心,除非張佳木能搞定其餘兩派勢力,叫那些反對他的聲音根本到不了御前
嘉靖年間的嚴閣老就是這麼辦的,嘉靖皇帝自詡精細,能掌握全局,但其實嚴嵩的親信掌握了通政司,大量對嚴某不利的奏章根本到不了御前。明朝又沒有那種奏章直送內奏事處的制度,也沒有密摺制度,嚴閣老就是用這種辦法,欺騙了嘉靖皇帝幾十年,獨掌大權幾十年。明朝內閣有相權,有實權,也就是嘉靖到隆慶萬曆這一段時間了。
現在錯有錯着,他一時衝動去見了重慶公主一面,豈料惹怒了皇帝,勾起了前火。想想也是,皇帝怎麼說也是人,自己女兒被人這麼輕薄非禮,當然也是忍無可忍要暴走了。
“你下去吧。”皇帝出夠了氣,冷然道:“不要去尋薛恆的晦氣,這等大事,他若不報給朕知道,將來朕輕饒不了他”
此事定是重慶公主告訴了自己姑母,然後這位大嘴姑母再告訴薛恆,薛恆知道事情重要,不能隱瞞,於是進宮這麼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