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後,孔琉玥閒着無事,遂拉了傅城恆下棋。
傅城恆是知道她棋下得臭的,與他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上,權當是陪她玩兒,於是一邊下棋,一邊拿了本兵書在手裡看。說來他也有些不明白,爲何在別事上都聰明絕頂的她,獨獨在下棋上會這般沒有天分?
孔琉玥愁眉苦臉的看着棋盤,眼見才已被她包圍了的白子又出其不意的從旁邊一個小角落殺出了重圍,烏壓壓的蓋過了小半個棋盤,不由緊緊鎖起了眉頭,要知道她一開始就被傅城恆讓了九個子,方纔又已悔過三次棋了,若是這樣還要輸,那也太丟人了!
她有些心虛的擡眼看了一下傅城恆,猶豫着要不要再悔一次棋,反正她已經悔過三次了,蝨子多了不癢,再悔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罷?渾然忘記了她第三次悔棋時,與傅城恆斬釘截鐵說的話:“事不過三,這次之後,我一定再不反悔了!”
就見傅城恆正一副全神貫注看書的樣子,孔琉玥目光一閃,暗想你自己正看兵書,應該知道“兵不厭詐”的道理哦?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遂趁傅城恆不注意,將手邊的白子和黑子調了個個兒,這樣一來,她執的黑子看起來又顯得有優勢,能再與白子一戰了。
適逢白書進來換熱茶,瞧得孔琉玥這番做作,不由失笑,暗忖別人下棋最多也就悔悔棋,撒撒小賴也就罷了,夫人倒好,連這樣類似於小孩兒耍無賴的手段都用上了。
又見傅城恆雖然仍一副專心看書的樣子,在孔琉玥換棋時,嘴角卻分明微微翹了起來,不由越發好笑,侯爺分明是將夫人的自作聰明看在了眼裡的嗎,偏偏夫人還一副自以爲得計的樣子!
白書換完茶便出去了,孔琉玥得意洋洋的將一顆黑子放下,然後擡手欲撿傅城恆的死棋去。
誰知道她手還未及捱上那片死棋,傅城恆已拿起一顆白棋置在棋盤上,將那片棋又給救活了,“這片棋又活了!”
原來他方纔那幾顆被她換了的棋分明就是在引誘她,明顯的聲東擊西,她卻沒有看出來,就這麼傻乎乎的上了當!
對上傅城恆明顯帶了幾分揶揄的目光,孔琉玥不由有些惱羞成怒,“你怎麼能這樣啊,真是太奸詐了!”
傅城恆失笑反問:“你自己纔不也想的是‘兵不厭詐’?”她那點小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除非是傻子纔看不出來。
“呃……”孔琉玥沒了話,一時間又覺得有些小委屈,——雖然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矯情,他怎麼都不知道讓讓她的?
於是沒好氣將棋盤的棋給弄得一團糟,“不來了不來了,睡覺去了!”起身要往裡間去。
卻被傅城恆伸手攔腰攬了回來,拉到了他腿上坐着,低笑問道:“生氣了?”
爲這樣的小事就生氣,更何況認真說來,明明還是她理虧在先,她得有多厚的臉皮啊?孔琉玥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嘟着嘴道:“沒有啦,就是覺得我棋怎麼下得這麼臭,真是笨死了!”
傅城恆單手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視線直對上他,認真說道:“你一點都不笨,相反很多時候都聰明得讓我望塵莫及,你只是在這一件事沒有足夠多的時間來鑽研罷了,就像我對怎麼打理家務怎麼管理內宅也一竅不通一樣。千萬別說自己笨,你都笨了,這世上多少人都笨死了!”
一席話,說得孔琉玥反倒更不好意思起來,但不好意思之餘,心裡又分明有一份甜蜜在升騰,還有一二分恍神,她只有在對着親密得不得了的人,譬如夏若淳時纔會這般矯情愛撒嬌,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拿傅城恆跟夏若淳一樣對待了?難道不知不覺間,傅城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跟夏若淳一樣了?
孔琉玥正想得出神,白書的聲音自外間傳來:“回侯爺、夫人,清溪塢的孫媽媽來了。”
孫媽媽?孔琉玥回過神來,“她來做什麼?”心裡其實已經約莫猜到了,但彼時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因她的下巴還被傅城恆捏着,她也還坐在他懷裡,兩人的姿勢真是要多曖昧有多曖昧。
她觸電一般從他懷裡跳到地上,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妝,才道:“請到廳堂裡稍後,就說我很快便到。”
“是,夫人。”白書應聲而去。
孔琉玥方微紅着臉向傅城恆道:“你再看會兒書,我去看看孫媽媽有什麼事。”
這些內宅的事傅城恆畢竟不好過問太多,因點了一下頭,心裡卻不無懊喪,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真是可惡!
孔琉玥去到廳堂,果見孫媽媽已經神色慌張的侯在那裡,一瞧得她進來,便忙屈膝行禮:“見過大夫人!”
“媽媽這會兒過來,可是有什麼急事?”孔琉玥徑自走到當中的榻上坐了,方微笑着問道。
孫媽媽焦急的道:“請大夫人再差人去請了李太醫來,我們三爺白日裡吃了藥後,反倒燒得更厲害了,滿嘴的胡話,人卻始終未能清醒……太夫人和我們夫人都急得直哭,請大夫人即刻再使人請李太醫來一遭兒。”
果然被她猜中了!
孔琉玥心中冷笑,面上卻也帶上了幾分焦急,“怎麼會這樣?白日裡李太醫來瞧時,不還說三弟身體底子好,將養個幾日自會無事的嗎?”忙命珊瑚去取了自己的對牌,又吩咐,“……你跟着孫媽媽一塊兒去外院,也省得待會兒孫媽媽還要再折回來送對牌,沒的白耽誤時間。”
珊瑚與孫媽媽齊齊答應着去了。
裡面傅城恆方踱了出來,要笑不笑的道:“且等着瞧罷,他這病明兒一定會更嚴重!”
孔琉玥點頭,也是要笑不笑的,“何止明兒,只怕正月過完都好不了了!也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知不知道?總不能弟弟生病了,祖母都去瞧了,你作大哥的,反倒不去瞧罷?”敢鬧出這樣的動靜,可見傅旭恆至少也有幾分是真病,不然他也不敢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來了,說來他對自己也是夠下得去狠手就是了!
傅城恆沉默了片刻,才冷笑道:“我若不去,他這齣戲豈不是白演了?去,我當然去,你也去,我們一塊兒看戲去!可不能等到他‘病’得更重時纔去,不然到時候……”
後半句話他並沒說出來,未竟之意孔琉玥卻是知道的,傅旭恆這會兒“病”得越重,老太夫人的心便只會越軟,若是傅城恆不去看,相應的老太夫人也會多多少少對他有意見,畢竟是骨肉血親的兄弟!
於是叫丫鬟拿了斗篷來披好,夫妻兩個一道去了清溪塢。
剛走進清溪塢的院門,就隱隱聽得屋裡傳來三夫人帶着哭腔的聲音,“……太醫怎麼還沒來?再叫人催去,快!”
還有太夫人的哭聲:“旭兒,你醒醒,醒醒啊,可別嚇娘,你醒醒啊……”
守在門口的小丫鬟眼尖,已經瞧得二人進來了,忙朝裡面通稟了一聲:“侯爺和大夫人來了!”隨即疾步迎上前屈膝行禮。
傅城恆看也不看那小丫鬟,大步流星越過她便往裡走去。孔琉玥忙跟了上去。
就見面色蒼白,雙目紅腫的三夫人已迎了出來,行禮後哽聲道:“大哥大嫂,您們來了!”說着讓了二人進屋。
“……說是燒得滿嘴胡話,人卻總不見清醒,這會子怎麼樣了?我瞧瞧去!”傅城恆面色冷峻。
三夫人就忙引了他往裡面去。
畢竟是小叔子,孔琉玥不好去看,於是待丫鬟上了茶來後,便借吃茶的動作,打量起屋裡的成設來。
地上鋪的是光滑如鏡的金磚,當中一張酸枝木的長案,案上擺幾個精緻的漆盒並一個聳肩美人瓶,瓶裡插一枝百葉緗梅,旁邊還有個掐絲琺琅的三足香爐,檀香的味道正從那香爐中嫋嫋散開。
再向兩側望去,就見一側是個多寶格,裡面隔出了個小間兒,格上擺着什麼銅琺琅嵌青玉的花籃、青花白地瓷梅瓶、琦壽長春白石盆景、綠地套紫花玻璃瓶等;另一側則於左右各擺了四把雞翅木玫瑰椅,鋪了猩猩紅的氈毯,被佈置成了一個小小的宴息處。
孔琉玥微微有些愕然,想不到三夫人的屋子佈置得這般華麗,而她既然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擺着這些樣樣都價值不凡的東西,可見應是她的陪嫁,也就難怪她平常行事多見囂張,將傅旭恆轄制得死死的了,有這樣一個強而有力的孃家作後盾,她的確有囂張的本錢!
她正想得出神,裡間忽然傳來傅旭恆的喊聲:“大哥,大哥……你相信我,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易信竟揹着我做出了這樣的事……我若是知道,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他這樣做……大哥,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看來是真“燒”得不輕,所以滿嘴的“胡話”。
伴隨着三夫人的哭聲,“……從祠堂擡回來剛歇下,三爺的奶兄易信就來了,一來便跪着說自己有罪,說日前的事,都是他揹着三爺弄出來的,原以爲是在爲三爺好,誰知道事情竟會鬧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求三爺打死他……三爺當即便氣得吐了血,說昨兒個夜裡他還對着祖母起誓此事與他絕無干系,誰知道今兒個他便來告訴他,此事竟是他一手謀劃出來的,這不是生生在打三爺的嘴,讓三爺再無顏見祖母和侯爺還有大嫂嗎?……三爺便掙扎着要起來親帶了易信給大哥大嫂請罪去,誰知道剛一下地,就因急怒攻心暈了過去,然後便一直到現在都未清醒過了……”
“祖母那裡可知道?”傅城恆忽然出聲,打斷了三夫人的哭訴。
三夫人怔了一下,才期期艾艾的哽聲道:“沒敢驚動她老人家……”
外面孔琉玥不由有些意外,傅旭恆“病”得這麼重,三夫人竟然沒使人去稟告老太夫人?不過只怕她們沒去稟告,老太夫人應該也很快就會知道罷?!
思忖間,又聽得傅城恆道:“已經差人去請太醫了,只怕很快就該到了,待太醫來瞧過之後,記得使人去蕪香院說一聲。時辰也不早了,我和你大嫂就先回去了,你照顧好三弟!”
接下來是一陣靜默,然後屋裡又響起了太夫人的哭聲:“侯爺,你就原諒你三弟這一次罷,認真說來這事兒也怪不得他,誰能想到那起子刁奴會揹着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你只看在他原本不知情的份兒上,看在他如今又病得這麼重的份兒上,就原諒他這一次罷……我給你跪下了!”
很快裡間便響起了傅城恆繃得死緊的聲音,“母親這是作什麼,是打算讓御史參我一本‘不孝’嗎?還請放手!”還有三夫人的聲音,“娘,您這是做什麼,您還是快放開大哥,快起來罷,大哥又沒說不原諒三爺,您這不是誠心讓大哥難做,誠心讓御史參大哥一本‘不孝不悌’嗎?”
外間孔琉玥聽到這裡,就忍不住冷笑起來,這母子婆媳三人可真是好手段,竟打算以“不孝不悌”這頂大帽子來逼傅城恆就範呢!一旦傅城恆鬆口說原諒了傅旭恆,那就等於是向旁人宣佈了他相信此事乃易信所爲,而傅旭恆則只不過是犯了個治下無方的小錯而已。到時候到了老太夫人面前,他就算不出口爲傅旭恆求情,這樣的態度也等同於是在求情了;再加上老太夫人得知傅旭恆“病”得這般嚴重後,一定會心軟,到時候分家之說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偏生傅城恆是個大男人,還是個絕然不屑對女人動手的大男人,只怕這會兒已經氣得夠嗆,卻還不會動手也不能動手,否則只怕還會落個對繼母動手的壞名聲,想也知道這會兒正巍然屹立着。
當下孔琉玥也顧不得什麼避諱不避諱了,她再不進去,恐怕很快就會落得個不是傅城恆實在忍不住對太夫人動了手,就是他被逼着就範答應了原諒傅旭恆的結果。而這兩個結果,無論哪一個都是她所不想看到的!
因忙微提裙角快步走進了裡間去。
果然就見太夫人正跪在傅城恆腳下,雙手牢牢抓着他的袍邊,滿臉的淚痕;一旁三夫人也是滿臉的淚痕,正“卯足了”力氣想拉太夫人起來,偏卻因力氣不夠,總也拉不起來;至於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們,則早已“嚇傻”了,哪裡還能想到要上前扶人去?
再看傅城恆,也果然巍然不動的屹立着,只是面色鐵青,額上青筋直暴,一看就知道已頻臨崩潰的邊緣了!
孔琉玥當即便怒罵那些丫頭婆子道:“一個個都是想吃板子了不成?都還傻愣着作什麼!地上這般涼,還不快把太夫人攙起來呢,要是凍壞了太夫人那裡,你們一個個還要命不要?”
罵完見那些丫鬟仍然呆怔着不動,她不由越發動了怒,高聲喝命外面的瓔珞,“……去叫了凌總管來,我倒要問問他,似這等目無主子的奴才,該如何處置!”
這話就說得有些重了,要知道當奴才的本分就是服侍好主子讓主子開心,可現在孔琉玥卻說她們‘目無主子’,這樣大的罪名,就算是將她們都打死了都不爲過。
於是那些丫頭婆子們終於知道害怕了,忙爭先恐後的上前。但畢竟又顧忌着自個兒往後還得在三夫人手下討生活,不敢做得太過,惹得三夫人生氣,是以上前倒是上前了,卻一個個都只是虛張聲勢而已,扶了半天仍未能將太夫人扶起來。
孔琉玥看得冷笑不已,也不讓那些丫鬟扶了,親自上前扶起太夫人來,一邊扶一邊還冷聲向三夫人道:“三弟妹還不來給我搭把手呢,難道必要等母親凍壞了才稱心不成?我雖知道三弟和三弟妹素來孝順,但架不住旁人不知道,要是讓人知道三弟妹眼睜睜瞧着母親被凍壞,咱們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還要是不要?三弟妹也是進了永定侯府好幾年的人了,怎麼這些規矩還要我來教你!”又不是隻有她們纔會給人扣“不孝”的帽子,她也會!
這還是孔琉玥進門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擺出永定侯夫人和長嫂的身份,來教訓三夫人,以致三夫人怔了一下,纔回過神來,一張原本蒼白的臉立刻便漲得血紅血紅的,片刻才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大嫂教訓得是,都是作弟妹的錯!”
上前與孔琉玥一左一右,總算是將太夫人給扶了起來。
傅城恆就微不可見的鬆了一口氣,幸好他帶了玥兒一塊兒來,否則這樣的情況,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怪道以前他還沒娶玥兒時,姐姐總是在他耳邊抱怨屋裡沒有女主人不行,他那時候還很不以爲然,如今看來,姐姐的話是對的,這些事情,的確只有女人處理起來才更方便。
他不由有些感激的朝孔琉玥望去,就見她也正望着他,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孔琉玥因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方看向太夫人,打算也刺太夫人幾句。
就聽得外面傳來小丫鬟的聲音:“老太夫人來了!”
傅城恆聞言,忙與孔琉玥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裡看到了如釋重負,然後雙雙接了出去。
後面太夫人與三夫人也是對視一眼,只不過從彼此眼底看到的不是如釋重負,而是惱怒和懊喪罷了。尤其三夫人,就更是恨得牙癢癢了,呸,黃毛丫頭一個,也敢教訓起她來,等以後有了機會,看她怎麼收拾她!
婆媳二人原本的打算,就是要讓老太夫人親眼瞧見太夫人跪求傅城恆的畫面,到時候老太夫人便是再生氣再鐵石心腸,也會忍不住心軟了。誰知道半道卻殺出一個孔琉玥來,不但壞了她們的事,害得太夫人都已經被扶了起來後老太夫人才來,還趁機狠狠擠兌了三夫人一通,簡直就是欺人太甚,也難怪得三夫人方纔會瞬間血紅了臉,她根本就是氣的!
但饒是婆媳二人再生氣再惱怒,老太夫人都親自來了,她們也只能將一切情緒都壓下,先接出去。
老太夫人面色蠟黃,額頭上貼着藥膏子,看起來比傅旭恆那個所謂的“病人”還像病人。
許是一路走來有些急,老太夫人喘息了好半晌,才稍稍平定了下來,看向太夫人和三夫人問道:“我聽說老三高燒不退,滿嘴的胡話,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帶我瞧瞧他去罷!”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卻並不見多少焦急,反而隱隱還有幾分惱怒,顯然也是跟傅城恆和孔琉玥乍一聞得傅旭恆病情加重時的感覺是一樣的,那就是傅旭恆這是在裝。
老太夫人說完,不待太夫人和三夫人有所反應,已先徑自走進了裡間去。
後面衆人見狀,忙都跟了進去,而孔琉玥想起方纔傅城恆差點就吃虧之事,心有餘悸,便顧不了那麼多了,也混着跟了進去。
就見被一扇月洞門隔成裡外兩間的裡間裡那張填漆雕花牀上,傅旭恆正燒得滿臉通紅,嘴脣也都開裂了,卻仍不停的在低喃着:“大哥,你相信我……”、“祖母,您相信我……”之類話兒,瞧着竟真一副病得不輕的樣子。
孔琉玥不由再次佩服起傅旭恆來,這人爲達目的,就算是對自己也絕不心慈手軟,的確是個狠角色啊!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祠堂裡時,是不是脫得僅只穿了一件中衣?
念頭閃過,耳邊已傳來了老太夫人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老三身子骨向來很好,不過是跪了一晚上祠堂,怎麼就能病成這個樣子?”這一回,聲音再不像剛纔的冷淡,而是帶上了幾分很容易聽出來的着急。
三夫人便哭哭啼啼的將之前與傅城恆說的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原本瞧過太醫後,太醫說問題不大,只需將養個幾日便有望痊癒的,誰曾想被那易信一氣,當即便吐了血,然後便成這樣了。”說着“噗通”一聲跪到老太夫人腳下,“祖母,您素來最疼三爺的,您不會也不相信他罷?若是連您老人家都不相信他,這府裡只怕也沒人會相信他了!”
太夫人也跟着跪下哭道:“娘,說旭兒他治下無方,這是的確有的事,畢竟是他的奶哥哥,多多少少總有幾分抹不開情面,可若是說此事是他指使的,我頭一個不相信,我生養的孩兒我知道,再怎麼也不可能不識大體到這個地步,娘,求您就相信他、原諒他這一次罷!還有侯爺,侯爺向來最聽您的話,您說一句話,比我這個母親跪着說十句話都管用,求您也與侯爺說道說道,讓他相信旭兒這一次,原諒旭兒這一次罷……”
孔琉玥將此情此境看在眼裡,不由有些張口結舌,這婆媳二人的口才和哭功也太好了罷,關鍵她們還有一副無與倫比舉世無雙的厚臉皮,正所謂“人不要臉鬼都害怕”,也難怪晉王妃和傅城恆明明身份地位比她們高,多年明爭暗鬥下來,也堪堪只算打了個平手,皆因姐弟二人向來都是正大光明慣了的,根本不屑於使用這些小手段!
然他們姐弟雖不屑於用這些小手段,老太夫人卻偏偏就吃這一套。
眼見婆媳二人都哭得這般哀慼,老太夫人那顆才見了傅旭恆竟不是裝病,而是真病得不輕後而瞬間軟了幾分的心,禁不住一下子又軟了幾分,她雖未直接與婆媳二人說話,吩咐盧嬤嬤和連翹的語氣卻可以聽得出來她已鬆動不少,“這樣冷的天,還不將你太夫人和三夫人扶起來呢,別一個還沒好,另兩個又病倒了!”
“是,老太夫人。”盧嬤嬤與連翹屈膝應了,便要上前扶太夫人和三夫人去。
不想太夫人卻不起來,仍是哭道:“娘您今兒個若是不原諒旭兒,媳婦就跪着不起來了。”又道,“我記得自己才嫁進傅家的第一年,如姐兒吃壞了肚子,所有人包括老侯爺都懷疑我,就只娘您一個人相信我,打那時起,我心裡就拿娘您當比我親孃還親的人,等到後來有了旭兒和頤兒,他們兩個和娘便是我心目中最親的人,如今我心目中最親的一個人卻不相信我心目中另一個最親的人,我心裡是真難受啊,娘,娘,我心裡是真難受,您明白嗎?”
聽太夫人提及當年,孔琉玥心中警鈴大作,一般上了年紀的人,都特別喜歡追憶往昔,而一旦追憶往昔,就免不了心軟,老太夫人只怕很快就要被太夫人攻克了罷?
果然就見老太夫人的面部表情又柔和了幾分,片刻方感嘆道:“我自然是信得過旭兒的,但只……”
話沒說完,太夫人已是破涕爲笑,“我就知道,娘您向來是最公正廉明不過的,您一定會相信旭兒的,我一直都知道!”
不待老太夫人有所反應,又面色哀慼的道:“但只娘您雖相信旭兒,侯爺卻不信,旭兒他心裡一樣難受,病還是好不了……他這一病來勢洶洶,非同小可,是他活了二十幾年以來的第一次,我看他燒成這樣,心裡真是比針扎還難受,娘您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啊!”說着又低聲嗚咽了起來。
眼見老太夫人面上的哀慼更甚,眼裡也已有了淚花,一副被太夫人的話所觸動的樣子,孔琉玥已是徹底無語。
她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老太夫人這樣矛盾的人?說她糊塗罷,她很多時候分明又精明得讓人不寒而慄,讓人只覺在她面前什麼都無所遁形;可說她精明罷,她的耳根子卻又軟得一塌糊塗,連身爲一個決策者最基本的判斷能力都沒有,而且還經常感情用事,出爾反爾……想起晨起自己還關心她落髮的事,到頭來她卻任何時候都將傅城恆放在傅旭恆之後,孔琉玥不由有些寒心。
因覷眼有些不忍的朝傅城恆看去,卻見他一臉的平靜,一副根本沒看到沒聽到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對話的樣子,只是微微翹起的嘴角和眼底一閃而過的嘲諷,泄露了此刻他心情正極爲不好的這一事實。
耳邊響起老太夫人的聲音,“……老三他這是受了風寒,我如何能救得了他?還是等太醫來罷,李太醫是一向在咱們家行走慣的,應該能藥到病除纔是,便是李太醫的藥不頂用了,還有小華太醫呢,到時候讓人拿了老大的名帖再去請小華太醫便是,管保老三他很快就能好轉起來!”
太夫人哽聲道:“旭兒他這是心病啊,正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求娘您一定要救他!”一邊說,一邊不住拿眼覷傅城恆,其用意不言而喻。
孔琉玥見狀,就忍不住有些火了,太夫人以爲只要抱緊了老太夫人的大腿,就可以逼傅城恆逼他們就範了嗎?做夢!老太夫人既然眼裡心裡只有傅旭恆,沒有傅城恆,那他們也用不着再敬着讓着她!
她勾了勾脣角,正欲說話,傅城恆已先沉聲說道:“我跟三弟是身上流着一樣血液的親兄弟,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我自然是相信他的,地上涼,母親還是快起來罷,不然三弟還沒好,您又病了,可讓我們照顧哪一頭的是?”
此話一出,不只老太夫人和太夫人三夫人驚訝不已,就連孔琉玥亦是驚詫莫名,老太夫人畢竟還沒收回之前說的要分家的話呢,怎麼傅城恆倒先自己示弱了?就算他再尊敬再孝順老太夫人,也不能孝順到這樣沒原則的地步罷,要知道將來吃虧的可只會是他自己!
相較於孔琉玥的吃驚與憤怒,老太夫人只吃驚了一瞬,臉上便已浮上了欣慰的笑容,看向傅城恆道:“老大,我就知道你是個寬和大度的好孩子,我沒有看錯人啊!”
好孩子他妹啊!孔琉玥差點兒就沒忍住爆粗口了,看了一眼傅城恆,又看了一眼老太夫人,正打算以傅城恆老婆的身份爲他說幾句公道話。
傅城恆卻又搶在她之前開了口,“但只三弟病得這樣重,只怕不將養個三二個月的是好不了了,因此我想着,待正月十五元宵節一過罷,開始恢復上朝後,便上表爲三弟請辭。如今大秦正是百廢待興之際,又豈能讓那般重要的職位幾個月都沒有長官?自是要即刻挑合適的官員補上,方能不誤國事。既然祖母和母親都沒意見,那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待正月十六上朝後,我第一個就上摺子請皇上恩准,這樣也好讓三弟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在家裡安安心心的將養了!”
一席話,說得孔琉玥先是愕然,繼而便幾乎忍不住要狂笑出聲了,她就說嘛,傅城恆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等吃得下虧的人,如何剛纔卻悶聲不吭就將那個啞巴虧吃了下去?敢情是在這裡等着太夫人呢!
——吏部文選司相當於後世的人事部,專管滿朝文官的人事調動。文選司的掌司郎中雖只有從四品,甚至連每天參加小朝會的資格都沒有,但這個職位卻是滿朝公認最肥的職位之一,這也很好理解,做了這樣相當於後世人事科科長的關鍵職位,還不是想讓誰升便讓誰升?當然,還是要經過層層考覈審批的,但如果你連這個被列爲考覈對象的資格都沒有,又何談升或是不升呢?自然就要提前做足功課了!
傅旭恆是前年才做到這個位子的,不是靠的傅城恆和晉王,而是靠的勇毅侯府,也就是三夫人的孃家多方周旋,暗地裡花了不知道多少物力財力,最終纔得到這麼一個肥缺的。
可現在,傅城恆只輕飄飄幾句話,便等於是斷了傅旭恆的前途和生計,還狠狠給了太夫人和三夫人一個啞巴虧吃,這才真真是兵不血刃的高手啊!
孔琉玥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笑聲朝太夫人和三夫人看去,就見婆媳二人俱已僵住了,顯然還沒自傅城恆的話裡回過神來。
她又朝老太夫人看去,就見老太夫人也是一臉的呆怔,似是沒料到傅城恆會說這麼一席話一般,隨即便若有所思起來。
孔琉玥心裡不由浮上幾分惡意的快慰來,故意上前兩步,語氣歡快的說道:“祖母不是向來都說家裡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兒的人都沒有嗎?這下可好了,等三弟辭了官後,就可以在家裡長長久久的陪伴您老人家了!”
說着又彎身去扶太夫人,一邊扶,一邊還笑盈盈的說道:“似三弟這般孝順的人,也只有母親您才能教得出來了。待明兒三弟爲侍奉祖母而辭去官職的事蹟一傳開,京城裡便又將多出一段有關孝子賢孫的佳話了!”
一席話,說得太夫人差點兒就沒忍住尖叫出聲,然後抓花了她在她眼中得意洋洋的笑臉。
什麼叫‘上表爲三弟請辭,讓他好沒有後顧之憂’?什麼又叫‘那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在家裡將養身子了’?太夫人已快被氣得吐血了,她的旭兒不過只是得了一點小風寒,哪裡就至於要上表辭官安心在家將養了?他們這分明就是在咒他呢!
太夫人一把掙脫孔琉玥扶着她的手,就要反駁傅城恆的話。
卻被身後三夫人給一把拉住了,強擠出一抹感激的笑意,搶在她之前對傅城恆說道:“才我瞧着三爺病得這般嚴重,只怕沒個三二月的好不了,也正有讓他讓表請辭的想法兒呢,沒想到被大哥先提了出來。既是如此,就要勞煩大哥多爲三爺周旋一二了!弟妹在此先謝過大哥了!”說着盈盈拜了下去,順勢掩去了眼裡的憤恨和怨毒。
三夫人其實也已快要被氣得吐血了。傅旭恆的官職可是她跑了一趟又一趟孃家,給勇毅侯說了一筐又一筐的好話,在勇毅侯夫人面前撒了不知道多少嬌,之後又花盡了她之前管家那幾年來攢下的所有私房銀子,才最終得到的,若是沒有這個官職,她至今連五品孺人的誥命都得不到,更遑論每次歸寧時,都被親朋本家的姐妹們百般奉承巴結了!
就是這樣費盡了心思和銀錢才得來的官職,如今卻被傅城恆輕飄飄一句話便奪了去,她又豈能不心疼的?事實上,她何止是心疼,她全身都在疼,疼得直打哆嗦,疼得只恨不能撲上去將傅城恆給殺了!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和太夫人才在老太夫人面前費心演了那麼一齣戲,也已經成功讓老太夫人相信傅旭恆是真病得不輕,已經成功讓她老人家心軟了,若是這會兒再出爾反爾,說傅旭恆其實病得病不重,根本不需要在家將養,更何況辭去官職,豈不是在自打嘴巴?那他們以後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只怕老太夫人都不會再相信了,而且很有可能待元宵節一過罷,便真將他們給分出府去,那他們還何以圖大計?所以眼下傅旭恆是不辭官也得辭官,他們是不嚥下這個啞巴虧,也只能嚥下了!
三夫人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裡安慰自己,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總算是讓自己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
一擡頭,卻見太夫人正拿殺人般的目光瞪着她,大有撲上來將她生吞活剝的趨勢,三夫人才稍稍好受了一點的心,頃刻又佈滿了怒火和怨毒,寬大衣袖下的長指甲也幾乎嵌進了肉裡去。
又見一旁老太夫人一臉的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她心裡方又稍稍好過了一些,至少祖母這邊的賭注,她是下對了,她敢說經此一事後,祖母的心雖不至於全然回到最初,至少也有七八分了,他們總算是安全度過這一關,不必被分出去了!
就有丫鬟進來行禮稟道:“李太醫來了!”
三夫人忙斂住心神,吩咐道:“快請進來!”又請孔琉玥先委屈一下,避到屏風後面去。
待一切都安排好後,方請了李太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