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來,傅城恆與孔琉玥先去樂安居辭了老太夫人,又辭了太夫人,然後去了柱國公府。
柱國公府的大門前掛了大紅的燈籠,貼了對聯,門上貼着大紅的“福”字,院牆跟周圍的花樹都繫上了紅綢,遠遠看去,一派喜慶景象。
因爲天冷,馬車直接被從正門迎了進去,到得垂花門外才停下。就見尹淮安與霍氏夫婦兩人已經領着一大羣丫頭婆子侯在那裡了。
自從出閣至今,這還是孔琉玥第一次見尹淮安,見他比九月時又瘦了幾分,整個人也因此而越發添了幾分文弱,不由暗暗搖頭,他難道還沒走出來嗎?又見一旁的霍氏比他還要更瘦幾分,以前圓圓的粉臉也變得尖尖的,越發襯得眼睛大,臉色也蒼白,又忍不住不滿起尹淮安來,既然已經娶了人家,就該好生對待人家纔是,這樣折磨自己更折磨別人就能改變既定事實了嗎?
而傅城恆一瞧得來迎他們的人是尹淮安夫婦,當即便沉下了臉來。
“冷麪侯爺”本就不怒自威,不然也不會得了這個“美稱”了,這會兒再板着個臉,就更是有一種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懾人氣勢,嚇得丫頭婆子們俱各低垂下了頭去。便是霍氏,也嚇得微微白了臉。
惟有尹淮安瞧着要好些,上前半步對着傅城恆行禮道:“侯爺!”然聲音裡的那絲輕顫,卻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
傅城恆就下意識看了一眼孔琉玥,見她蹙了蹙眉頭,心情一下子好了幾分,衝尹淮安點了點頭,沉聲道:“請世子帶路罷!”
隨着他低沉威嚴的聲音傳入耳中,霍氏方如夢初醒,忙笑着上前屈膝給他和孔琉玥見禮,“侯爺,姑奶奶!”
不待孔琉玥還禮,已上前幾步親親熱熱挽了她的手臂,一道往慈恩堂方向走去。
孔琉玥今天穿了石榴紅遍地金的褙子,梳了隨雲髻,配一支金步搖並一支蝴蝶展翅玉簪;繫了月牙白十層裙幅,隱隱透着亮銀色春藤花樣,腰間細褶層層,行走輒如漣漪陣陣,又如月華泄地,波光粼粼,端的是膚光似雪,一品高潔,但又帶着幾分嫵媚幾分端莊,實在是讓人一望便移不開眼球。
霍氏看在眼裡,又覷了一眼旁邊已看直了眼的丈夫,心裡霎時幾分酸澀幾分黯然幾分神傷,看孔姑奶奶容光煥發的樣子,分明現下過得極好,怎麼丈夫還會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呢?怎麼他就不能跟她好好過日子呢?
傅城恆也將尹淮安看直了眼之舉看在眼裡,心頭登時火起,霎時拔高了幾分的聲音也越發緊繃了,“還請尹世子帶路!”
霍氏的臉瞬間通紅,寬大衣袖下的指甲都幾乎不曾陷進了肉裡,當着人家的丈夫尚且如此失態,他還能不能更沒出息一點?
不由深深後悔起昨日不該答應尹大太太今兒個來迎孔琉玥夫婦來,早知道丈夫會如此丟人現眼,她就該稱病躲在家裡的,至少也能眼不見心不煩,總好過現在尷尬得恨不得死過去!
念頭閃過,她又暗自苦笑起來,她敢對尹大太太說這樣的話兒嗎?別說府裡不是長輩就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除了他們夫婦來迎,旁人還真不好來迎,就算有旁的人選,婆婆既已開了口,她敢拒絕嗎?她在府裡的處境還不夠尷尬憋屈?再連婆婆的歡心也徹底失去了,那她可就真是在這個家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孔琉玥看霍氏青白着臉,多多少少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暗自嘆息一聲,反握了她的手,笑着叫了一聲“大表嫂”,然後與她寒暄起來,“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大表嫂一向身上好?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也都好?想着去年大家起詩社的日子,真是好生懷念!”
霍氏見她笑意盈盈的,也就回過神來,如今這位姑奶奶可是今非昔比了,不管她心裡對她有何想法,面上都是萬萬怠慢不得的,便也笑着順着她的話說起來,“向來身上還好,就是有些不適應京城的寒冷,多謝姑奶奶關心;幾位妹妹們也都還好,就是惦記着你,得知你今兒個要回來,都歡喜得了不得呢!”
兩個人在前面說着走着,後面的傅城恆與尹淮安卻是無話可說,主要是傅城恆一直冷着一張臉,擺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尹淮安就是有心與他寒暄幾句,嘗試了幾次,都被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森冷氣息給堵了回去,索性也就不打算再開口打破這冷場了。
傅城恆餘光看見他這副怯弱的樣子,就在心裡冷哼了一聲,這樣的軟包慫蛋,也配肖想他的玥兒?也值得他忌憚?還是算了罷!
這般一想,他的心情反而好了幾分,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森冷氣息也斂去了幾分,等到到得慈恩堂給尹老太太請安時,至少已經不至於再讓丫頭婆子們嚇白臉了。
給尹老太太請完安後,尹淮安便奉命帶了傅城恆去外書房見尹大老爺和尹二老爺,孔琉玥則留在了尹老太太屋裡。
將孔琉玥拉到羅漢牀上挨着自己坐了,尹老太太滿懷深情的摩挲起她的頭手來,一副老懷欣慰的樣子,“看見侯爺待你這般好,我明兒去了地下,也能見你母親了!”
又問,“親家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待你都還好罷?妯娌們也還好相處罷?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千萬記得告訴家裡,我和你舅舅舅母們都是不會白讓你受委屈的!”
孔琉玥就暗自冷笑起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也就是因爲她何田田來了,延續了孔琉玥的生命,她如今才能過成這樣,若是讓原來的孔琉玥嫁過去,誰知道如今會是什麼情況?
她淡笑着道:“大家待我都好,老太太不必掛心。”衝一旁的珊瑚點了點頭,珊瑚便將禮單雙手奉給了侍立在尹老太太身後的何媽媽。
其實早在傅城恆和孔琉玥抵達之前,永定侯府使來報信兒和送禮品的人便已先到了,孔琉玥歸寧帶了成山的禮物回來之事,也已是柱國公府上下泰半都知道的了,也因此,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纔會再次吩咐下去,讓所有人都不得慢待了孔琉玥,省得讓傅城恆和永定侯府不高興。
因此這會兒尹老太太接過何媽媽遞上的禮品單子後,根本就沒細看,便遞了回去,只是慈愛的拍了拍孔琉玥的手,笑道:“傻孩子,回自己家裡,哪裡用得着準備這麼多禮物,你便是不準備禮物,我們也是高興的!”
下面尹大太太笑着附和道:“是啊,我們都巴不得你能常回來呢!”心中則在暗忖,她才嫁過去三個多月,就將永定侯和晉王妃的心攏得死死的,在永定侯府可說是如魚得水,以後待她可得更好更親熱一些,真當府里正經的姑奶奶來待纔是!
孔琉玥微微一笑,“都是老太夫人讓人準備的,我也說不必,但她老人家非要堅持,也就只好如此了。”老太夫人既然誠心給她長臉,她自然不會拂了她老人家的好意。
正說着,尹敏言領着尹慎言尹謹言姊妹幾個來了。
三人忙都上前親親熱熱的給孔琉玥見禮問好,孔琉玥則忙着還禮,屋裡一時間鶯聲燕語的,熱鬧得不得了。
大家說着笑着,很快便到了午飯時分,於是移至花廳裡坐席。
午宴豐盛至極,點心、拼盤、小菜、冷碟、熱菜、火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可說是應有盡有,幾乎已快及上孔琉玥第一次進宮時在坤寧宮吃的那頓御宴了!
她知道這都是自己作了永定侯夫人,且在永定侯府已漸漸站穩了腳跟之故,正所謂“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便也沒有客氣,撿自己愛吃的幾樣吃起來。
宴罷,尹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跟老太夫人一樣,照例要午睡,於是由尹大太太母女婆媳姊妹等人,簇擁着孔琉玥去了賞心閣看戲。
尹家今兒個請的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其中唱旦角兒的小惠芳唱得尤其好,乃是整個京城都數得上號的名家,因此戲纔開場後不久,大傢俱已是看得如癡如醉。
趁着大家都看戲看得入迷之際,孔琉玥湊到珊瑚耳邊飛快吩咐了一句,然後便假裝去淨房,起身離了席。
片刻之後,便見尹慎言領着丫鬟亦柳走了過來。
尹慎言今天穿了柳黃色蘇繡月華錦衫並紫綃翠紋裙,髮髻上除卻一枚鑲瑪瑙銀簪外,另只點綴了幾點粉白色寶藍點翠珠花,益發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白裡透紅,清麗動人,實屬孔琉玥來了大秦後,除了自己和韓青瑤以外,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她不由暗歎,她能看到尹慎言的美麗,尹老太太等人自然也能看到,只怕早已存了旁的心思亦未可知,也不知道會不會同意將她嫁給一個身無長物的小小舉人?
不過不管怎麼樣,她總得先徵求過了尹慎言的意見纔是,雖然以這個時代來說,這樣的行徑已算得上出格兒了,但在能以她的意見爲主的情況下,就以她的意見爲主罷,畢竟是她一輩子的大事!
於是在尹慎言走近之後,孔琉玥便壓低聲音開門見山將情況與她說了一遍,“……王妃娘娘和我都覺得這位邵公子不錯,只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如果你也覺得不錯,那我待會兒就找機會跟老太太提及此事。”
尹慎言早在剛一聽得她提及自己的婚事時,已是紅着臉低下了頭去,這會子再聽她這麼一問,一張俏臉更是紅得能滴出血來,片刻方几不可聞的說了一句:“我相信姐姐的眼光……”害羞之餘,心下卻滿滿都是感動。
以她的聰明,自然能看出來這門親事乍一看不算多好,但認真一想,卻是再好不過,可見孔琉玥說過拿她當親妹妹,心裡就是真拿她當了親妹妹的,不然也不會爲了她的親事這般費心了!
孔琉玥見她點頭了,自己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你待會兒記得別在人前露了破綻,等老太太起身後,我自會尋機會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的,只要她同意了,大太太那裡也就不會有二話了!”
姐妹二人又說了幾句體己話兒,想着不能離開得太久,省得人動疑,於是長話短說,作速道別,又一前一後回了賞心閣去。
就見衆人仍一副看得如癡如醉的樣子,二人方對視一眼,暗中舒了一口氣。
等到尹老太太午歇起來後,孔琉玥果真趁大家都不理會之時,坐到她身邊,將此事小聲說與了她知道,“……還是前兒個王妃娘娘無意跟我提及的,我想着一來這位邵公子好歹算王爺的遠房表親,二來才二十歲已經是舉人,只要春闈一高中,再有王爺的照拂,不愁前途不一片光明……三妹妹開了年就十六歲了,倒是正好與其年紀相當……也不知老太太是什麼意思?”
對於尹老太太來說,尹慎言只是庶孫女,在她心裡素來都是有她不多,無她不少的,若非今天孔琉玥提及她的婚事,她甚至已經忘記她已到該出嫁的年紀了,畢竟兒女們的婚事都靠的是“父母之命”,她雖然是祖母,也是不好過問太多的。
現在經孔琉玥一提及,她才頭一次認真打量起尹慎言來。
這才意識到,這個平常不顯山不顯水,低調得近乎讓人感覺不到她存在的孫女兒,原來纔是這一輩裡最漂亮的一個,連宮裡吉嬪尚且及不上她,也就孔琉玥這個外孫女兒可以壓她一壓!
於是乍一聞得孔琉玥提及這門親事時生出的那七八分動心,也一下子去了大半,這樣漂亮的孫女兒,怎能只配個小小的舉人,若是能送到哪個王府作個側妃之類的,豈非能爲家族帶來更大的利益,發揮更大的作用?話裡話外便帶出了幾分猶豫,“三丫頭雖只是庶出,畢竟是堂堂國公府的小姐,只是配個舉人,豈非太委屈她了?而且那位公子還身無長物,就算考中,也需要大筆的銀子來打點,若是未考中,就更是糟糕,只怕將來還要靠着三丫頭的嫁妝度日,這樣緊巴巴的日子,我可不想看到三丫頭過!”
雖然已經預料到尹老太太不會輕易答應了,所以纔有意擡出了晉王妃,卻沒想到,尹老太太還是不肯答應,孔琉玥不由有些動氣,才尹老太太看尹慎言的目光她是看到了的,簡直就是那種乍然發現一樣珍寶時,立刻算計這樣珍寶能值多少銀子的待價而沽的目光,這哪裡像是個作祖母的,根本就是個作鴇母的!
她強忍着怒氣說道:“那邵公子才二十歲,一旦高中,王爺自會提攜他,想來當不需要花大筆銀子打點,而且還能爲三妹妹掙回個誥命來!”“王爺”二字,有意被她咬得極重。
尹老太太卻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想着到底要把尹慎言往哪個王府送,因此並未聽出她的不悅,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說道,“話雖如此,三丫頭畢竟是國公府的小姐,將來讓她爲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成日操心,我也不忍心,倒不如另尋一門好親的好,哪怕名分上差些,至少得了實惠!”
什麼叫‘名分上差些’,難道她打的竟是將尹慎言送去給人作妾的主意?孔琉玥差點兒沒忍住破口大罵,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當初是怎樣嫁進永定侯府的,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強自忍住,但語氣卻不自覺冷了許多,“既是如此,我便回絕了王妃娘娘便是,橫豎王妃娘娘也看了另外好幾家的小姐,越國公府、長興侯府都有意結這門親,柱國公府的小姐原比這幾家的尊貴,別說小小一個舉人,便是進士,怕也是配不上的!”
一席話,說得尹老太太如夢初醒,這才發現孔琉玥眼裡已染上了一層薄怒,嘴角雖然仍帶着笑,那笑卻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諷刺。
方前所未有清楚的意識到,孔琉玥真的已不是當初那個可以任她拿捏揉搓的孤女,而是完全可以與她平起平坐的一品誥命夫人了!而且永定侯府雖只是侯府,卻是世襲罔替的,不比柱國公府,三代一過,便只能算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孔琉玥的身份甚至比她還要高,只不過因爲她佔了個長輩的名分而已!
隨即又想到她才說這門親事乃是晉王妃娘娘親自提的,那位邵公子又是王爺生母的遠親;最重要的是,連身爲慶親王妃孃家的越國公府都有意結這門親,可見那位邵公子的確有可取之處,與其想着將尹慎言送進哪個王府去爭出一片天來,倒不如現在就讓她嫁了邵公子,運氣好的話,不但可以得個進士女婿,更可以讓晉王爺和晉王妃高興高興,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因笑着改口道,“我也就是因爲心疼她,嘴上說說而已,認真一想,這門親事倒也不算差,不必伺候婆母,一過去便是當家奶奶,將來還能掙個誥命,且三丫頭算是下嫁,邵公子又豈有不更看重的?這樣罷,你回去告訴王妃娘娘,就說這門親事我們這邊覺得很好,只不知邵公子那邊是什麼意思?若是覺得也很好,就挑個吉日,打發媒人上門來罷!”
孔琉玥聞言,方轉怒爲喜,但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只不知大舅舅和大舅母是什麼意思?”若是尹老太太真能作孫子輩們婚事的主,只怕如今的尹大奶奶就不一定是霍氏了!
尹老太太眼裡閃過一抹不悅,大概也是想到了尹淮安的婚事,語氣便不自覺生硬了幾分,“你只管回王妃娘娘的話兒,我事後自會與你大舅舅大舅母說的!”
說完又猛地想到孔琉玥方纔那生硬的語氣,心裡的不悅瞬間更甚。總歸是她將她養到這麼大,還費盡心力爲她攀了這門好親的,如今她才一得勢,便不把她放在眼裡了,還說出那樣錐心的話來,將來她和柱國公府若是有個什麼,豈非也是靠她不上的了?這才真真是養出了一頭白眼兒狼來呢!
孔琉玥也意識到自己方纔的語氣有些生硬了,但她也是氣急了,真怕尹老太太將尹慎言送人作了妾,所以才半是真生氣半是以退爲進那樣說的,這會兒目的既已達到,也就放緩了臉色,主動與尹老太太評點起戲臺上正演的戲文來。
尹老太太也非那等胸無城府之人,饒是心裡再不痛快,輕易也不會表現出來,遂順着孔琉玥的話,與她品評起戲文來,看起來倒也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少時,尹敏言與尹謹言也湊了上去,再加上尹二太太不時說幾句笑話來逗趣,場面看起來就更是熱鬧了。
侍立在一旁的霍氏看在眼裡,不由有些羨慕。——雖說小時候自己與幾位妹妹都還算要好,但自離京後,便一直沒再見面,如今過了門,彼此間到底有幾分隔膜,且她又是嫂子,得敬着翁姑,不比以前在家裡時,可以跟姊妹們任意說笑。
再一想到丈夫早上的樣子,分明仍是對錶妹念念不忘,當着人家丈夫的面,竟然連個寒暄客套都沒有,真是由不得人不生氣,偏偏自己過門已經一年了,仍然膝下空虛,更覺自己累死累活的沒意趣。
——可惜命已經是這樣了!
“大表嫂,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孔琉玥說話間,不經意瞥見霍氏臉色不大好,想着她畢竟是高門大戶出身,豈有當着客人面擺臉子的?想來是身體不適了,因說道:“是不是忙了大半天累了?快坐下來歇歇。”
這樣場合,霍氏是沒有位子的,就算有,也是不敢坐的,要時刻準備着伺候兩層婆婆和小姑子們。
尹敏言早已發現大嫂臉色不對了,但她不敢說,怕給大嫂添麻煩,這會子既聞得孔琉玥這般說,於是忙附和道:“大嫂既不舒服,就別站着了,快坐下來歇歇罷!”
“沒事兒!”霍氏倒是突然醒過神來,——自己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啊?都已經是尹家的媳婦了,不管丈夫好不好,以前在孃家時的日子又怎麼樣,現下的日子都是一樣沒法改變了,居然當衆走起神來,回頭更加讓太婆婆不滿意了,便是姨媽那裡,只怕也要對她更有意見了!
果然就見尹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目光很快掃了過來,“大孫媳既是不舒服,就先回房歇着罷,這裡不必你伺候了!”
霍氏嫁進柱國公府一年餘,還能對尹老太太不瞭解的?知道她這是不高興了,哪裡還敢順着杆子真去歇息?因忙笑道:“多謝老太太關心,孫媳沒事兒,好好的呢……”只是話沒說完,人已軟軟栽倒在了地上。
當下唬得衆人好一番忙碌,忙請大夫來瞧過了,方知道霍氏是有了喜,於是上下不免都喜氣洋洋,尤其尹大太太,更是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孔琉玥也有些高興,不過卻是爲的霍氏,母憑子貴,霍氏此番若是能一舉得男,今後便是尹淮安仍待她不冷不熱,她的日子至少也有盼頭了!
消息傳到外院,正拉着傅城恆死活要與之拼酒的尹淮安卻不見多少喜色。
傅城恆看在眼裡,眸光便越發的冷。說來尹淮安也是二十歲的人了,除了頂着個柱國公世子的頭銜,又勉強考了個舉人的功名以外,可以說是毫無建樹,——他二十歲時,已經統領着健銳營了;毫無建樹也就罷了,偏偏言行舉止還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只知道以自己的喜怒愛憎爲準,半點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都擔不起來,哪裡有個男人樣?
這些他都可以不管,反正也不關他的事,關鍵是,他尹淮安憑什麼能拿了他的玥兒來當自己反抗世俗束縛的藉口?或許他心裡的確是真的愛她,但他應該知道,早在他答應娶別的女人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再沒有愛她的資格了,現在再擺出這麼一副飽受情傷的憤怒不甘樣兒,到底是在給誰看呢!
“……表妹夫,來,我再敬你一杯,祝你和表妹白頭到老,永結同心!”尹淮安端着一杯酒,又大着舌頭湊了上來。
傅城恆雙手抱胸,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只是冷聲道:“尹世子,你喝多了!”他的確千杯不醉,但他只跟配跟他喝酒的人喝!
尹淮安卻不識趣,又湊了上來,“表妹夫,我沒喝多,倒是你,難道是怕醉了表妹怪你不成……沒關係的,表妹性子好着呢,不會說你的……”
還敢在他面前提及孔琉玥,他也配?!傅城恆大怒,霍地起身抄起一旁盛滿了金華酒的酒罈子,居高臨下對着他的頭便傾倒了下去。
耳朵裡隨即便響起了尹淮安的驚呼:“啊,你幹什麼……”和旁人七嘴八舌的“侯爺息怒,小犬(舍侄)(家兄)(舍弟)如有得罪之處,還請侯爺見諒……”之類的聲音,卻都不敢上前來硬拉他。
傅城恆視若罔聞,一直到將整壇酒都倒完後,方扔下一句:“舍下還有急事,就此告辭!”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接到傅城恆讓人傳進來的話兒,孔琉玥也正打算告辭,因霍氏忽然查出有孕的事,讓大家都再沒了看戲的心情,都忙着圍着霍氏轉去了,她想着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倒不如早些回去的好,於是適時提出了告辭。
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看起來都有些過意不去,本來今天是她的正日子,她們既請了她回來,就該好生款待她一日纔是,這會子卻因爲霍氏有孕的事,顧不上她了,於是命人將回禮滿滿裝了兩車,當然也有向永定侯府示好的意思。
孔琉玥倒是真不介意,反正她今天回來的主要目的是尹慎言的婚事,事情既已辦成功了,她自然沒有再多留下來的必要。
回城的路上,她忍不住跟傅城恆提起了霍氏懷孕的事,“……不管生下來的是兒是女,大表嫂後輩子都算是有個依靠了,不過,要是換了我,我倒是更願意生個女兒,女兒多好啊,那就是母親的貼身小棉襖,最是知冷知熱的!”
傅城恆見她一臉的憧憬和嚮往,本就美極的小臉也因鍍上了一層母性的光輝,而更加讓人移不開眼睛,神情不由變得勉強起來,片刻方有些乾澀的問道:“你真的,很想有個女兒?”他們就像現在這樣一直過下去,不好嗎?
孔琉玥見他面色不好看,只當他是在爲自己不拿初華和潔華當自己的女兒而不高興,畢竟不論讓這個時代的誰來看,初華和潔華都的確算是她的女兒,他身爲她們的父親,更會如是想也是正常的,因點頭笑道:“自然是真的,雖說我們已經有初華和潔華了,但我依然想要一個女兒。你放心,就算將來有了女兒,我也一定會做到一碗水端平的!”
她哪裡會知道傅城恆這會兒想的是什麼,又如何會想到傅城恆揹着她對她做的那些事?一旦愛了就是這樣,不知不覺便會將對方往好處想,視線也不知不覺會產生盲點;當然,也是因爲愛了,相應的纔會產生恨,無愛,又何來恨呢?
初五眨眼即過,很快便到了初六,去晉王府吃年酒的日子。
除過傅頤恆,其餘三人都打扮得十分華麗,其中又尤以傅旭恆和三夫人爲最。
傅頤恆是一身寶藍色鑲銀絲壓邊暗繡修身緞袍,頭上簪着一望便知價格不菲的翡翠玉簪,三夫人則是燕尾青錦上添花褙子,配桃紅三藍扣線壓金絲夾蝶宮裙,墜馬髻上戴着赤金鑲寶石的步搖並幾朵時新珠花,夫妻二人站在一起,金呼銀應的讓人只覺說不出的富貴榮華。
相形之下,僅着一襲石青色素緞袍子的傅城恆,和着一套象牙白素錦襦裙的孔琉玥就顯得低調得多,但二人腰間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都繫了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讓二人站在一起,只覺說不出的相稱,說不出的舒服。
三夫人見自己一下子便將孔琉玥給壓倒了,心裡說不出的得意,等到出門時,又見自己的斗篷是染成火紅的狐狸毛做的,孔琉玥的卻僅僅只是一襲大紅的猩猩氈,怎麼看怎麼比自己的低幾個檔次,笑容幾乎就要忍不住傾瀉出來。
孔琉玥見狀,就抿嘴微微笑了起來,心裡對三夫人最後的那一丁點兒同情,也煙消雲散了。
一行人抵到晉王府,男眷直接由管事接到了外院,女眷則經垂花門進入了內堂。
晉王府的春酒當然辦得十分熱鬧。
不但因晉王府佔地闊大,再是適合唱堂會不過,還因來捧場的人個個非富即貴,可說是京城但凡有點頭臉的人都來了,宴客規模可想而知,單單是女賓,就分了四五處坐着。當然,以永定侯府的地位和跟晉王妃的關係,自然是內堂上座,由晉王妃親自接待。
進得內堂,陪着老太夫人太夫人與來賓們寒暄了一陣,孔琉玥便乖巧的侍立到了老太夫人身後。
她身爲晉王妃嫡親的弟妹尚且如此安靜嫺雅,就顯得正與這位夫人寒暄、與那位夫人問好的三夫人實在太過長袖善舞了,尤其她打扮得又不是一般的華麗,幾乎就要將晉王妃的風頭給蓋下去,不免給人以一種喧賓奪主的感覺。
孔琉玥眼尖的發現老太夫人的眉頭皺了皺,但很快便斂了去,又與秦王妃輔國公府的王老夫人等人說笑起來。
就有丫鬟氣喘吁吁的小跑進來稟道:“回稟娘娘,慶王妃娘娘來了!”
“哦?王嬸來了?”晉王妃先是一怔,隨即便滿臉是笑的站起身來,親自迎了出去。
餘下秦王妃因與王老夫人和老太夫人笑道:“滿京城誰人不知王嬸是最不喜應酬,平常多隻待在家裡吃齋唸佛的?今兒個倒破了例,可見還是九弟和九弟妹面子大,待會兒見了王嬸,我可得好生問問她老人家,果真心生得偏不成?”
她語氣詼諧,在座的又都是知道她素與晉王妃交好的,說這些話不過是開玩笑罷了,於是便都笑了起來。
孔琉玥也陪着笑了一回,心裡卻在暗想,慶王妃是趙天朗的母親,不就是韓青瑤的婆婆了?那她待會兒可得好生幫好姐妹“相相”未來的婆婆,看其到底是個好婆婆,還是個餓婆婆纔是!
念頭閃過,就聽得一個聲音笑道:“是誰那麼大膽子,在背後編排我呢,看我不撕爛了她的嘴!”
隨即便見晉王妃虛扶着一名年約三十七八的中年美婦人走了進來。中年美婦穿着大紅色遍地金的通袖襖,梳着牡丹髻,只在當中插了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看起來卻自有一股從容華貴的氣勢。
孔琉玥一下子就知道趙天朗的好容貌是承襲於哪裡了,他幾乎將其母所有的優點都繼承到了。
屋裡所有人包括地位最高的秦王妃和輩分最高的老太夫人,便都起身拜了下去,齊稱:“見過(王嬸)慶王妃娘娘!”
慶王妃早搶上一步一手攜了老太夫人,一手攜了王老夫人,笑道:“您二位都是長輩,豈非折煞我了?”又笑罵秦王妃,“纔可是你在背後編排我啊?我就知道,除了你,旁人也沒這麼大的膽子!”
秦王妃因笑着不依道:“我哪裡是在編排王嬸,我只是在說實話而已,您要是說我編排您,您初九就去我們家,我自然找不話兒來編排您了!”
說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慶王妃笑道:“你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初九我若不去你那裡,豈非真要被人說心長偏了?”
秦王妃聞言,不由大喜,“那我初九可在就家裡恭侯王嬸大駕了,您可不能哄我!”
慶王妃就點了點她的額頭,“當你是柔兒呢,我有那麼大閒心哄你!”說着自己倒先掌不住笑了起來。
“慶王妃娘娘口中的‘柔兒’的秦王妃娘娘的小女兒,向來最得大家寵愛。”二夫人因見孔琉玥不甚明白的樣子,遂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道,孔琉玥方恍然大悟,不由在心裡暗暗點頭,看慶王妃的樣子,倒是個隨和好相處的,看來韓青瑤以後應該不用太擔心婆媳問題。
廝見寒暄畢,衆人重新落了座,丫鬟們上了茶來。
慶王妃因見老太夫人身後侍立着一名自己從未見過的美貌女子,而自己活了三十七年所見過的女子,除過自己還未過門的兒媳婦韓青瑤以外,就要數這名女子,便知道對方是皇后和晉王妃都讚賞有加的永定侯新夫人了。又想着之前曾聽趙天朗提過韓青瑤跟她交好的事,於是有心擡舉她一下,因看了一眼孔琉玥,笑向老太夫人道:“這便是您的大孫媳罷?”
孔琉玥忙上前屈膝行禮,“回慶王妃娘娘,正是臣妾!”
慶王妃已伸手攜了她起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又笑向老太夫人道:“這般貞靜嫺雅,侯爺可真是個有福氣的!”說話間,已自腕間褪下一隻暖玉手鐲套到了孔琉玥腕上。
孔琉玥知道這是長輩們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且也是必不可少的禮儀,索性大大方方道了謝,仍退回了老太夫人身後去。
只聽得王老夫人笑道:“恕我冒昧問一句,娘娘您不是向來最不喜歡應酬的嗎,今兒個怎麼這麼好的興致?若是不嫌棄,初八舍下擺年酒,不知道能請娘娘賞光否?”
老太夫人聞言,忙也湊趣笑道:“咱們家是初十擺年酒,娘娘可不能只去王姐姐家,就不去咱們家。”
二人都只當慶王妃不會答應,因此也沒抱太大希望,不過隨口一說罷了。卻沒想到,慶王妃竟一口應了,“……到時候一定登門叨擾!”又笑道,“您二位都不是旁人,我也不怕實話告訴您們,如今不比從前了,犬子明年八月就要娶妻了,我作上人的,將來總得帶兒媳來認認人不是?好歹得自己先熟悉熟悉,省得到時候鬧笑話兒!”
兩位老人家聞言,便都笑着連連點頭道:“早該如此的,以後有什麼事,一定給您下帖子,您可千萬得賞光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