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回

如此過了幾日。

孔琉玥待傅城恆還是時刻以禮相待,“侯爺”、“妾身”的不離口,恭敬得比多數大秦本土婦人還要可圈可點,卻也讓傅城恆越發的抑鬱,覺得二人的距離無形又遠了許多,甚至很多時候,哪怕她就在眼前,哪怕她就在他身邊,他依然感受不到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她。

這樣的感覺讓傅城恆既痛苦更恐慌,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了。

他開始變得一回來便沒話找話起來,好像藉此就能證明自己跟孔琉玥之間,還是離得很近一般。就譬如昨天,他回來時因見孔琉玥仍然一臉淡淡的,便說道:“我瞧着屋裡的地毯都有些舊了,很是該換換了,你喜歡什麼顏色,什麼花樣?”

孔琉玥在過去幾日早已習慣了他的沒話找話,眼皮都未擡,“侯爺做主便好。”

傅城恆沒辦法,只得絞盡腦汁繼續道:“你看是牡丹富貴的好一些?還是喜鵲鬧春好一些?要不就福祿壽三喜花樣的?”

孔琉玥還是那句話:“侯爺做主便好。”任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無所謂。

傅城恆沒轍了,只得又改變策略,每日裡命人將各種珠寶首飾布匹流水價一般送到蕪香院正房來,只可惜孔琉玥對他仍是淡淡的,客氣有禮得就好像兩人並不是夫妻,而只是共居一室的陌生人一般。

其實認真說來,傅城恆雖已有過好些個妻妾,但對女人的心思喜好他還真是稱不上有多瞭解,沒話找話和送珠寶首飾已經是他所能想出來的極限,其他的,他就真是想不出來了。

他想到了找趙天朗和王乾出主意,要知道他們兩個向來鬼點子最多的,尤其王乾,一肚子的花花心腸,是最會哄女人不過的,他們兩個準能有好辦法。

但不待這個想法在腦中真正成形,傅城恆自己先就將其否定了,這樣的事情是很光彩是能弄得人盡皆知的嗎?再者,王乾平常哄的他那些鶯鶯燕燕也是能與他的玥兒相提並論的?連給他的玥兒拾鞋都不配呢,用王乾那些庸俗的招數哄她,簡直就是對她的褻瀆!

可是不找趙天朗和王乾幫忙出主意,他又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跟玥兒一直這樣下去不成?他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傅城恆日子不好過,孔琉玥的日子其實也沒好過到哪裡去。她表面上雖然對着誰都是一臉的笑,但只要稍微熟近一些的人譬如樑媽媽幾個,卻都知道她心裡也並不好過,其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她變得整日整日的都沒有胃口,吃不下飯,整個人也因此而迅速的消瘦枯萎了下去。

樑媽媽謝嬤嬤看在眼裡,都是心如刀割,除了苦勸她,便是變着法子做些江州當地的特色吃食,就盼着她見了是家鄉的吃食,能多多少少吃一點。

奈何孔琉玥就是吃不下,不但吃不下,甚至發展到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就噁心,就恨不得立刻叫人將食物遠遠端開的地步。

她知道自己是得了“厭食症”,也知道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因營養不良而病倒甚至是死去。她也有強迫過自己,可就是吃不下,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偶爾甚至吃下去了還會吐……她忍不住有些自嘲有些黑色幽默的想,或許外界傳言永定侯爺“克妻”的名聲,也並不一定就是空穴來風?

樑媽媽將孔琉玥的這些反應盡收眼底,忍不住揹着她與謝嬤嬤商量,“夫人再這樣下去,只怕早早晚晚都會……,我們不能再任由夫人這樣下去了!夫人跟韓大小姐向來交好,不如我明兒尋個由頭出府,見見韓大小姐去,請她幫忙勸勸夫人,指不定夫人還能將她的話聽進去幾分呢?”

謝嬤嬤聞言,先是點頭,繼而便皺眉搖頭道:“這樣的事情畢竟不光彩,且事關侯爺,只怕不好輕易說與旁人知道……要不,我們待會兒先試探試探夫人,就說夫人既覺得我們做的食物不合口味,韓大小姐做的點心菜餚可是出了名的,不如請韓大小姐幫忙做幾樣菜餚來,指不定夫人就有胃口了呢?待會兒我這樣說,你就在一旁瞧夫人是什麼反應,若是夫人有所意動,明兒你便求見韓大小姐去,反之,就還是先不要去了。”

樑媽媽一想,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韓大小姐再跟夫人要好,畢竟是侯爺與夫人之間的家務事,還真不好說與她知道,因點頭道:“嗯,待會兒伺候夫人吃午飯時,我們便依計行事。”

當下二人計議已定,等到伺候孔琉玥用午飯時,謝嬤嬤便果真試探着賠笑說道,“我瞧着夫人近來胃口都不大好,想是我們廚房做的菜餚不合口味?我記得韓大小姐做的點心菜餚是京城都聞名的,夫人又向來與她交好,不如明兒使個人去將軍府,請韓大小姐幫忙整治幾道菜餚送來夫人吃,指不定夫人就有胃口了呢?”

謝嬤嬤說完,樑媽媽忙也賠笑幫腔道:“是啊夫人,我記得過年時韓大小姐幫忙整治的那八道菜,可真是道道都色香味俱全,我活了這麼大,竟是從沒見過誰能將菜烹製成那樣的,不如請她幫忙做幾道菜,指不定夫人瞧着,便胃口大開了呢……”

“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去找瑤瑤!”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冷聲打斷。

“可是夫人,您難道就不想見韓小姐嗎……”樑媽媽還待再說。

孔琉玥已再次打斷了她,“沒有可是,我說了不準去找她,就不準去找她,誰要是敢違抗我的命令,別怪我不客氣!”她怎麼可能不想見韓青瑤?事實上,她已經想見她想得快瘋了,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她說,她恨不得立刻就跟她一起離開這個該死的世界!

可是她不能,韓青瑤就快要出嫁了,要嫁的還是跟她真心相愛的男人,有着可以看得見的幸福美好的未來,她怎麼能那麼自私,因爲自己不幸福了,就連累得她也不幸福?她不要這樣,她已經沒有幸福快樂了,所以她更希望她能幸福快樂,連她的份兒一起,所以她絕不能打擾她,至少在她出嫁之前,絕不能打擾她!

聽着孔琉玥斬釘截鐵的話,樑媽媽和謝嬤嬤就都忍不住捂着嘴哭了起來,雙雙跪到她腳下道:“夫人,我們也是心疼您,您這些日子以來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我們擔心您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我們也是心疼您,求您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孔琉玥眼見二人哭倒在自己腳下,也忍不住鼻酸,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她們明白,她不是故意要折磨自己,要知道她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前世又活得那般艱辛,她比任何人都要愛惜生命,她又怎麼可能故意折磨自己,尤其還是爲了傅城恆那樣一個男人?她只是單純的不想吃東西,也吃不下東西而已!

她沉默了片刻,才放緩了語氣與二人說道:“我真沒事兒,只是這陣子沒胃口罷了,想來過了這陣子也就好了,你們不必擔心。”

爲了讓二人放心,中午飯她還特地強迫自己吃了半碗飯,樑謝二人見了,方稍稍放下了心來,卻不知孔琉玥一背過她們,就忍不住又吐了。

再說傅城恆那邊恐慌了幾日,某日忽然聽人無意說起,女人總是很容易心軟又很容易傷感的,遠的不說,就說妻妾之間,若是夫君寵愛小妾,她會醋妒,但若夫君對小妾太狠,她又會忍不住物傷其類,雖然妻妾之間又最本質的區別,男人對待妻和妾也絕不可能一樣,但從情感上來說,她依然多多少少會因此覺得寒心。

傅城恆聽到這番言論後,就想到了當日他跟孔琉玥說他把三個妾都送走了時她的冷嘲熱諷,只覺瞬間茅塞頓開,回去後便叫了凌總管來,吩咐其爲三個妾各找一戶好人家,贈以豐饒的嫁妝將她們都發嫁了,也免得她們後半輩子無所依靠,當然,是要背地裡進行的,且就算將三人都發嫁了以後,也只能說三人仍然在莊子或是寺廟裡,畢竟永定侯府的體面名聲還是很重要的。

凌總管聽完傅城恆的吩咐後,面上雖未表露出什麼異樣,心裡對他卻是不無佩服的,要知道世間的男子大多都是自私的,但凡是伺候過自己的女人,就算自己已經不喜歡了,也沒有隨意發嫁出去,還贈以豐饒嫁妝的可能,畢竟這事關男人的顏面,可侯爺如今卻眉頭都不帶皺一下,便下令將三位姨娘都給發嫁了,單隻這份胸襟,已高於旁的男人很多了!

凌總管並不知道傅城恆會有此行徑,其實是爲了讓孔琉玥放心,當然,也有一半是真希望三位姨娘後半輩子能有所倚靠,畢竟三人都跟了他一場,就算他一個都不曾喜歡過,能爲她們做點事,他也是樂意的!

消息傳到孔琉玥耳朵裡,就跟凌總管一樣,倒是有些佩服傅城恆的胸襟,也有些爲三位姨娘慶幸,總算可以不用再活在牢籠裡。但也僅此而已,面對傅城恆時,依然一副客氣有禮的樣子,讓傅城恆無可奈何之餘,只得再謀他法。

忽一日又聽下屬無意說起,一般女人生氣之時,只要纏着魚水之歡一場,多半就能消去四、五分的怒氣,如果丈夫在牀上表現得好,那估計就去了十之**了,至於這是什麼道理,那個下屬自己也說不上來。

於是晚間睡覺時,傅城恆在猶豫了半天之後,到底還是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孔琉玥,試探着上下其手起來。

只可惜孔琉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既不曾拒絕過他,也不曾迴應過他,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亂過一下,就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在愛拂她一般。

反倒是傅城恆自己,因已有日子沒碰過孔琉玥了,出於成年雄性的本身需要,反而很快情動起來,卻也只能挫敗的鬆開她,並有些小心翼翼的爲她裹好了被子。

讓傅城恆挫敗的事情還在後頭。

第二天他剛自兵馬司回府,迎頭就碰上了凌總管。

凌總管給他見過禮後,便問道:“夫人今兒個叫了老奴去,說侯爺要納新人,且越快越好,讓老奴今日之內便爲侯爺物色幾個合適的人選,老奴已經物色了好幾個人選了,請侯爺過目。”說着遞上一摞冊子,估計是畫像八字之類的東西。

傅城恆聞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裡當即就涌上一股怒氣來,她就真那麼恨他嗎,恨到迫不及待要爲他納新人,免得他碰她的地步?

然這份怒氣還未及成形,他自己就先泄了氣,原是他有錯在先傷了她,如今她就是對他做什麼都是他活該,他又有什麼資格生她的氣?他最該生的,正是他自己的氣!

“夫人說着玩兒的,以後不必再提此事!”傅城恆強壓下滿心的驚濤駭浪,面無表情的吩咐完凌總管,便轉身步履沉重的往樂安居方向走去。

後面凌總管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暗歎了一口氣,近來夫人跟侯爺之間的異樣連他這個不常進內院的人都感知到了,想必問題一定很嚴重罷?不然侯爺的背影瞧起來也不會這般蕭索了!夫人也是,侯爺爲她都做到這個地步了,連妾室都打算全部發嫁了,到底還有事是不能原諒的?

凌總管正想着明兒是不是該找機會勸孔琉玥幾句,忽然就想起了上午見到她時她那瘦得二指不到的小臉和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凌總管的小孫女就跟孔琉玥差不多年紀,可他小孫女卻至今都活得無憂無慮,在家有父母爲她操心,嫁了人有夫君爲她操心,雖然日子過得卻不富足,卻也並不像夫人那樣,既要忙於主持中饋,應付一家子老少上下,還跟侯爺鬧了矛盾,正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些事也很難說是哪一個人的錯,罷了,他一個局外人還是不要瞎摻合了!

傅城恆去樂安居見過老太夫人,又去瞧過了初華姐弟幾個後,纔回了蕪香院。

還沒走到院門,就見樑媽媽正侯在那裡,一瞧得他過來,便屈膝行禮:“侯爺,老奴有要事要稟告您。”臉上雖帶着笑,那笑卻跟孔琉玥的笑一樣,只會給人以恭的感覺,卻再沒有敬。

傅城恆是知道樑媽媽在孔琉玥面前體面的,因爲對孔琉玥有愧於心,連帶的對着她的陪嫁丫頭媽媽們,他也不自覺有幾分心虛,聞得樑媽媽的話,便點頭說道:“你說。”

樑媽媽眼裡迅速閃過一抹哀色,沉聲說道:“夫人近來因心情不佳,一直都沒什麼胃口,飯量亦比以前小了許多,老奴想着必是鬱結於心之故,偏生夫人又不肯看太醫,老奴幾個勸了也不聽。因此老奴想着,看侯爺能不能安排一個衆主子都在的時機,請了太醫來請大家都探平安脈,到時候夫人自然也就沒借口不看了……”

“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安排此事的!”傅城恆不待樑媽媽把話說完,已面沉如水的打斷了她,然後大步流星的往院裡行去。

後面樑媽媽見狀,不由擔心起來,侯爺這副樣子,像是動了怒似的,不會是針對的夫人罷?

樑媽媽猜得沒錯,傅城恆的確動了怒,但卻不是針對的孔琉玥,而是他自己。他怒的是他口口聲聲死也不會放孔琉玥走,口口聲聲他已經知道錯了,以後會加倍的對她好,爲此他日日夜夜都苦惱要怎樣做才能讓她消氣,讓她重新快樂起來,卻忽略了最基本的那個問題,就是她的身體健康!

他怎麼能任由她說不看太醫,就真同意她不看;任她晚間堅持要先伺候他吃完了飯自己再吃飯,也因爲不想再惹她生氣,就真默許她的堅持?還有,就算她如今待他時刻不忘客氣疏離,吃晚飯時他們總是在一間屋子的,晚間他們也總是歇在一張牀上的,他還時常在半夜她睡熟了盯着她的睡顏看,他怎麼就沒發現她自那天以後,便一直未再好好吃過飯?他真是混蛋,該被千刀萬剮的混蛋!

傅城恆大步流星的走進屋裡,孔琉玥早在聞得外面小丫頭子喊:“侯爺回來了!”時,已迎了上來,屈膝行過禮後,便跟了他去淨房服侍他更衣。

彼時傅城恆的心情已經稍稍平定了幾分,難得沒有像往常那樣沒話找話,只是憑着身高的天然優勢,居高臨下看起正服侍他換衣裳的孔琉玥來。

他先是看見她衣領下的鎖骨已不知何時比先凸出了好些,再是看見她正給他解衣釦的雙手也細了好些,甚至細得能清晰的看見裡面的每一根血管。最後,他終於忍不住緩緩擡起手,以指尖輕輕的劃過了她的脊背。

下一刻,他的喉嚨就不受控制的發起堵來,鼻子也微微有些發酸。

什麼時候,他的玥兒已瘦成了這個樣子!

傅城恆終於忍不住將孔琉玥抱進了懷裡,不再是像以往那樣恨不得嵌入骨頭裡的那種抱法,而是輕柔得不能再輕柔,就像是抱着稀世珍寶一般的抱法,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他在孔琉玥耳邊近乎是哀求的說道:“玥兒,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心裡有氣,就衝着我發,你要打我罵我咬我都可以,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孔琉玥卻一臉平靜的輕推開了他,淡笑說道:“侯爺說什麼呢,妾身怎麼聽不懂!妾身堂堂永定侯夫人,穿金戴銀,呼奴喚婢,日子過得不知道多好,又怎麼可能折磨自己?侯爺說笑了。倒是侯爺也不知道對今兒個凌總管挑的人選滿意不滿意,若是滿意的話,妾身過兩日可就使人去下聘了。妾身已使人去問過凌總管那些人選了,都是好人家的女兒,長得也都溫柔漂亮,想必到時候一定能討得侯爺歡心……”

“別說了!”話沒說完,已被傅城恆滿臉陰鬱的打斷,抓了她的肩膀毫不掩飾挫敗懊喪的說道:“你就真那麼恨我嗎?你明知道我既答應過你以後都只有你一個,我就一定會做到,爲什麼還要說這些話做這些事來慪我呢?玥兒,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我以後一定會百倍千倍補償你的,我們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孔琉玥微笑說道:“侯爺言重了,妾身並不敢恨侯爺,妾身只是想着如今侯爺後宅空虛,想添幾個人爲妾身分分憂罷了,侯爺既是不喜歡她們幾個,那妾身就讓人給侯爺再挑好的便是!”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傅城恆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掐死了孔琉玥,然後再自殺!

但最終,他也只能頹然的放下仍箍着她肩膀的手,如同一隻被鬥敗了的公雞,步履沉重的走出了淨房去。

宴息處,謝嬤嬤早已領着珊瑚瓔珞擺好了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餚。

傅城恆見狀,想起了之前樑媽媽的話,因擺手命衆人:“都下去罷!”

謝嬤嬤與珊瑚瓔珞聞言,便都拿眼看孔琉玥,侯爺又如何,如今她們幾個可是半點不怕他,她們惟一需要忠於的是夫人,而不是別人!

傅城恆將衆人無聲的反抗看在眼裡,若是別人,他早讓小廝傳凌總管來賣人了,可她們卻是孔琉玥的陪嫁,他不敢那麼做,且也心虛,因只能看向孔琉玥,“讓她們都下去罷?這裡不必伺候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孔琉玥不好不給他面子,因點頭向謝嬤嬤道:“你們都退下罷。”

謝嬤嬤幾個方屈膝行了個禮,魚貫退了出去。

傅城恆一直瞧着她們幾個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後,方仰頭望向站在身側的孔琉玥,聲音裡帶了一抹不自覺的祈求說道:“玥兒,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並無一個旁人,不如你也坐下來一塊兒吃罷?”

孔琉玥微微一笑,“妾身伺候侯爺吃完了,再吃也不遲。”說着動手先給他盛了一碗湯,“這湯挺滋補的,侯爺先喝一碗罷!”

傅城恆看着她端着琺琅粉彩碗的素手青筋冒起,難過得無以復加,在過去這段時間裡,他怎麼就沒注意到過這樣的細節?他有什麼資格說他以後一定會百倍千倍的對她好?

他小心翼翼拉了她的手,近乎是哽咽着說道:“玥兒,對不起……”

孔琉玥不待他把話說完,已將自己的手給抽了回來,臉上仍是恰到好處的微笑,“侯爺若是不想先喝湯,那就先吃菜。侯爺想吃什麼,妾身給您夾。”

傅城恆沉默了片刻,才又說道:“玥兒,你也坐下來一起吃好不好?”見孔琉玥依然不爲所動,他忽然端起桌上的湯碗,喝了一大口,然後猛然站起來,捧着孔琉玥的臉,便對着她的嘴脣吻了下去。

孔琉玥只覺眼前一黑,然後已經被吻住了嘴,嘴裡也瞬間彌滿了帶着濃濃人蔘味道的熱湯。她完全沒想到傅城恆會忽然採用這樣的方式喂她喝湯,因此下意識怔住了,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本能的將傅城恆度過來的那口湯都給吞了下去。

她不由又氣又惱,正想推開他,豈料他已箍住她順勢加深了這個吻。她就禁不住在心裡暗自冷笑起來,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不忘一有機會就佔她的便宜,看來她明兒真得讓凌總管直接送了新人來纔是,被迫跟他同牀共枕已經是她所能忍受的極限,若是他還硬要更進一步,豈非是要噁心死她?昨晚上的經歷已經讓她後怕不已,真怕再來一次,她會做不到那麼鎮定的裝死,更怕他會無視她的裝死,直接硬來。

傅城恆本來是真只想度那口湯給孔琉玥喝的,誰知道他的脣才一碰到她柔軟的雙脣,便立刻控制不住的想要更多,於是他不由自主的加深了這個吻。

他吻得投入,吻得忘我,以致孔琉玥根本沒有迴應他都沒感知到,最後還是因本能感知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漠氣息,他才如夢初醒般睜開了眼睛。

就見孔琉玥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他,清澈見底的眸子裡半分情緒都沒有,就好像正跟他接吻的人根本不是她,她只是旁邊一個看客而已!

根本不用說一個字,也不需要任何肢體語言,就已將對他的嘲諷和蔑視淋漓盡致的表現了出來。

傅城恆心裡一滯,忽然就覺得,自己方纔的行爲是多麼的可笑,尤其當他看見孔琉玥在與他對視了片刻之後,眸子裡依然半分情緒都沒有時,他就更覺得可笑覺得無地自容,她就真恨他,——不對,她如果恨他他還應該感到高興,應該說她就真厭惡他到了連對他表露任何情緒都不屑的地步了嗎?

傅城恆招架不住這樣的目光。

曾面對數十個想殺他的人殺氣騰騰的目光都不曾有過絲毫膽怯絲毫退縮的他,終於忍不住在這樣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了!

餘下孔琉玥看着他倉惶蕭瑟的背影,似是忽然之間被人抽走了渾身的筋骨一般,一下子就癱軟在了地上,半晌才擡頭望天,將眼角已快成形的淚意給逼了回去……

傅城恆一夜沒回內院,他歇在了外書房,只因他已完全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孔琉玥的冷淡,他可以忍受她對他哭,對他鬧,甚至打他罵他咬他,就是不能忍受她直接拿他當空氣!

他甚至絕望的想,與其這樣折磨自己更折磨她,倒不如真如她所願放了她,也許她就能重新快樂起來了?至於他要因此而承受的痛苦,那都是他該的,怨不得任何人!

可是這樣的念頭才僅僅在腦中閃過,傅城恆已是無法忍受,不行,他還是做不到放孔琉玥走,他還是寧可將她鎖在自己懷裡哭,也不願意讓她在別的男人懷裡笑,他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不管心裡有多煎熬有多掙扎,四更天一到,傅城恆還是在與往常一樣的時刻醒了過來,然後梳洗更衣畢,去上早朝。

到得宮門,其他與他一塊兒等着上朝的官員都是避他莫及,原因無它,只因他臉上雖仍是他們早已看慣了的面無表情,但渾身所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卻讓人還沒靠近,已經覺得快要被凍僵,自然是能避他多遠,就避多遠。

作爲傅城恆的親姐夫,晉王自然比誰都更能感覺到連日來他的陰鬱。別說晉王每日都要跟他一起上下朝,相處的時間算比較多,就連大多數時候多要待在王府主持中饋,教導孩子們的晉王妃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晉王妃爲此是擔心的不得了,幾次三番叫了傅城恆去問,卻都沒問出個什麼所以然來,還是她使回侯府去請安的嬤嬤打聽到了藍琴的事,她心裡方影影綽綽有了個譜兒,知道自家弟弟是跟弟妹鬧了矛盾。

雖說對孔琉玥這個弟媳很滿意,但對晉王妃來說,還是弟弟更重要,因此得知孔琉玥竟是爲了一個丫鬟而跟傅城恆鬧矛盾後,晉王妃心裡多多少少對孔琉玥生了幾分不滿。但晉王妃同時也知道自家弟弟有多寶貝自己的小妻子,她就是有所不滿,也只能先壓下,先爲二人說合了再謀後事,因於昨兒個夜裡特地吩咐晉王,今兒個務必要帶了傅城恆去梅苑,她要將事情問個清楚明白,明兒纔好對症下藥的爲他們兩個說合。

對於愛妻,晉王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自然一口應下,打算等散朝後便即刻拉了傅城恆往梅苑去。

誰知道散朝後晉王卻被戶部尚書叫住,請示了幾個問題,等到他交代完戶部尚書,再要尋傅城恆時,他早已沒了蹤影。晉王只得出了宮門,然後問守在宮門小廝傅城恆往哪個方向去了。等問清楚傅城恆是往西邊去了之後,晉王忙攆了上去。

再說傅城恆出了宮門,便漫無目的的往西邊走去。按說這個時間他該去五城兵馬司的,但他委實沒有那個心情,於是任意了一回。

不想剛走出沒多遠,遠遠的就看見趙天朗走了過來。

傅城恆不由眼前一亮,趙天朗家的韓青瑤不是向來跟玥兒最要好的嗎?也許他能通過趙天朗,請了韓青瑤幫忙給他和玥兒說合?

念頭閃過,傅城恆才亮起來的眸子禁不住又黯淡了下去,這樣的事情畢竟不光彩,且是他和孔琉玥牀第間的事,連對着晉王妃他都說不出口的,對着趙天朗他要怎麼說出口?

與此同時,趙天朗已經走了過來,對着他拱手行禮道:“傅大哥,有日子沒見你了!”

傅城恆點了點頭,因見旁邊有一個小酒館,於是不由分說拉了趙天朗進去:“子綱,遇到你正好,走,陪傅大哥喝酒去!”

趙天朗雖覺得大白天的便喝酒對於一向自律的傅城恆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但見他神色間滿滿都是陰鬱,也就捨命陪君子,跟他走進了酒館去。

說來自事發以來,傅城恆一直都忙於想轍討好挽回孔琉玥,倒還真沒發泄過自己的情緒,這會兒見了趙天朗,又徒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卻無從說起且也沒臉說,於是便一碗接一碗的喝起酒來,不多一會兒便將自己喝了個半醉,這才藉着酒意遮臉,將事情大略與趙天朗說了一遍,然後委他請韓青瑤幫忙相勸孔琉玥一二。

趙天朗自是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到了韓青瑤當初聞得自己以後有可能不能生育時,曾是多少的傷心,之後聽說有希望治好時,又是多麼的開心,並說無論要因此吃多少苦付出多少代價,她都願意承受,可見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升級當母親是何等的重要!

可現在他一向敬重佩服的傅大哥卻不由分說剝奪了孔琉玥作母親的權利,說實話,實在有些過分也有些殘忍了,也就難怪孔琉玥會視他爲無物了。

趙天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已是半醉的傅城恆道:“傅大哥,你不是對小嫂子比你以往的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封嫂子都不同嗎,你怎麼忍心……,你難道不是真的愛她?”

“愛?”傅城恆醉眼朦朧的睨了趙天朗一眼,才冷嗤道,“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哪有心情去管那些情情愛愛的瑣事?你當我跟你一樣情竇初開呢!”

趙天朗聽他以這種語氣說自己,雖知道他是因爲心裡不痛快,仍是沒忍住反脣相譏道:“你是沒有情竇初開,那是誰一聞得小嫂子被人刁難,就立刻爲她擋在頭裡?是誰聞得她身子不舒服,便連夜爲她請大夫?是誰爲了她,每月定期夜間巡城?是誰僅僅在她過個生辰,還不是整生,便送她一座溫泉莊子?又是誰爲了她,再不踏進姨娘屋裡半步,甚至還一氣將她們都給送走了?你別告訴我你不愛她,你不愛她會爲她做這麼多?我看你根本就是愛她愛到發狂了!”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半日沒了言語,眼前卻不由自主的閃過一幕幕過去他跟孔琉玥相處時的情形,他想到自己一看到她笑,便自己也會覺得開心,一看到她皺眉頭,便自己也會心情不好,甚至爲了她,他做了很多過去他別說做,甚至連想想都會覺得嗤之以鼻的事,就更不必說這陣子以來的卑微了……這些,難道都是因爲愛嗎?

傅城恆不知道。

他從來沒有愛過一個除自己母姐或是女兒以外的女人,不知道趙天朗口中所謂的“愛”是什麼感覺,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孔琉玥,寧願失去自己的命也不願失去她!

或許,這就是愛了?

傅城恆一時之間有些消化不了這個事實,只能繼續大碗大碗的喝酒。

彼時晉王已經在趙天朗小廝四九的帶領下,抵達了小酒館,不想剛走到門外,就聽得裡面傅城恆大吼:“……我心裡不痛快!”

他心裡不痛快?晉王聞言,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傅城恆心裡不痛快,哼,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偏還要累得我老婆也心裡不痛快,到頭來你倒有臉說起自己不痛快來?真是可惡!

晉王想也不想,便一腳踹爛了小酒館的門,然後以眼神示意趙天朗打暈了滿身酒氣的傅城恆,便拎着他上了自己的馬車,徑自往梅苑趕去。

一行人到得梅苑時,晉王妃的車駕也整好到了,兩輛車一前一後進得內院,晉王便命人直接架了傅城恆去梳洗,免得他那一身的酒氣薰壞了他的愛妻。

傅城恆被玉漱服侍着梳洗了一番,又喝了一碗釅釅的醒酒湯,意識總算清醒了許多。

他的思緒還大半停留在趙天朗之前跟他說的那一番話上,因此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還是在見到晉王妃之後,才斂了心神,拱手給晉王妃見禮:“姐姐……”

可惜招呼還沒打完,晉王妃已劈頭罵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姐姐呢,你有什麼話是連我這個姐姐都不能說的?非要去那種小酒館裡喝悶酒,還大白天的就去喝,你不知道喝酒傷身,不知道叫旁人看見了影響不好啊?我知道如今你也大了,翅膀也硬了,所以連我這個姐姐的話也不聽了!可你雖不聽我話了,我卻不能不管你,當年在娘臨終前我答應過她的,我那時候雖小,卻也知道既是答應了孃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說着已是忍不住紅了眼圈,嗚咽起來。

看着晉王妃難受,傅城恆心裡也不好受,但一來那樣的事情他委實有些難以啓齒,若非是爲了想請韓青瑤幫忙勸孔琉玥,他甚至連趙天朗都不會告訴;二來彼時他的心緒猶沉浸在原來他那麼在乎孔琉玥的喜樂,死也不願意放她走,都是因爲他愛她中,也沒有旁的心情去管別的。

因此對着晉王妃的質問和哭訴,他依然緊咬牙關,一句有關他和孔琉玥鬧矛盾的真正原因都沒說,直把晉王妃氣了個了不得,偏又無可奈何,只得暗自籌謀起明兒找機會將他和孔琉玥都叫齊了,當着她的面兒來讓他們鼓對鼓鑼對鑼的說清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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