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太陽熱起來，出去一會便就汗津津了。涼若玖忙拿出帕子來擦去蕙心臉上的汗珠，說：“又跑去哪了？怎麼後背都溼透了？”
蕙心笑嘻嘻回答道：“我和文林叔叔去了一趟戲園子，戲園子大的我找不到路，也找不到文林叔叔，等我找到文林叔叔的時候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涼若玖又執起蕙心的小手來，擦着她手心的熱汗，生氣道：“你文林叔叔不帶你學些好的，小小年紀聽什麼戲？快回屋背書去！”
蕙心把頭一扭，道：“母親，我不想背書！我晚上還約了凝蘭阿姨呢！”
涼若玖聞言，蹙着眉頭詢問：“凝蘭？凝蘭又教你什麼了？”
“不告訴你！”
蕙心笑咯咯的樣子分外可愛。
涼若玖佯裝怒道：“你怎麼這麼皮？趕緊回屋背書去！再不回屋背書練字，我就用雞毛撣子抽你了！”
蕙心擡頭殷殷看着涼若玖，雙眼亮晶晶的，問道：“那我背完書，寫完字，可以去找凝蘭阿姨嗎？”
涼若玖顯然一副嚴母模樣，道：“先把該做的事情做了。”
蕙心頷首乖乖回答：“好的，母親。”
涼若玖吩咐道：“倚蘭，帶蕙心進去。”
“是，太太。”
“瞧見了吧，這就是你小時候的樣子。”
涼夫人的聲音顯得有些蒼老了起來，涼若玖聞言，忙轉頭去看，詢問：“母親，你何時來的？”
涼夫人笑着答言：“站了一會了。”
“我扶着您，您慢些。”涼若玖皺了皺眉頭。
涼夫人微微嘆了口氣，說：“昨天見過了你陶伯伯，他還是那麼的年輕啊。再看看我，已經人老珠黃了。”
涼若玖聞言可是不答應的，言道：“哪裡的話，您要是人老珠黃了，那我豈不是年老色衰了？”
涼夫人笑道：“你呀，也沒個正經的。”
涼若玖感嘆道：“在母親您面前，我始終都還是個孩子呢。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原來這麼難。好在蕙心真的很乖，也不怎麼打鬧，雖然頑皮，可終歸是小孩子。我在酒莊辦公的時候，她練完字便就過來瞧一瞧我。小小的人，站在凳子上非要替我研磨。真想他父親回來瞧一瞧蕙心，我們的孩子，真的長大了。”
涼夫人擡頭看了一眼綿州的天，說：“這個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打完。陸生呀，不似他父親喜歡養些花花草草。古板嚴肅。不過，前天張副官來過電話，說陸生好的很，讓你別操心。好好撫養蕙心。”
涼若玖垂下了眸，沉聲道：“說起來，三年前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記憶裡還是他那張笑臉，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他嚴肅的一面。”
涼夫人說：“放心吧，他會回來的。”
涼若玖眸中的黯淡褪了幾分，多了幾分肯定來，說：“他給了我的承諾，怎麼可能不回來。”
涼夫人看着涼若玖紅着眼眶，問：“又傷心了？”
涼若玖搖了搖頭，笑着回答：“沒什麼，就是想他了。”
“進屋吧。外頭的天太熱了，容易中暑。”
“嗯，我扶着您回屋。”
晚上天涼快了些，一家人其樂融融圍着圓桌用晚膳。三姨太是真的喜歡蕙心，道：“蕙心，來讓三奶奶抱抱。”
“三奶奶好。”
蕙心這嘴是真甜，可比涼若玖嘴甜的多了。
也怪不得那麼多人會喜歡蕙心這孩子了。
綿州的這個夏算不得多麼熱，但比以往要熱一下。涼若玖一到中午就犯困，怎麼都要睡一覺。下午的時候，涼清韻端了碗綠豆湯來，才把涼若玖叫了起來，說：“喝完綠豆湯吧。你整日都那麼忙，可別中暑了。”
“你來了。”
涼若玖聲音溫柔，眸色也分外安靜。可整個人剛睡起來，卻是有些迷迷糊糊的。涼清韻笑着看她，擡手攬過涼若玖眼前的碎髮，言道：“喝吧。”
涼若玖微微頷首，喝了碗綠豆湯後，才覺得整個人清醒了起來。
涼若玖揉了揉太陽穴，問：“蕙心呢？有沒有好好學習？”
涼清韻溫婉答言道：“尹德下午就來了，教蕙心學習英文。”
涼若玖忽然蹙眉問：“約翰呢？”
涼清韻聞言，愣了好一會子，答言道：“你糊塗了，約翰兩年前就回去了。”
涼若玖苦笑了聲，說道：“看我這腦子，忘記了。總覺得約翰還在。”
涼清韻輕言道：“人只是要落葉歸根的。再說，這幾年都在打仗。公共租界早就沒有了。洋人現在也都想着脫離這樣的苦海之地呢。約翰回去，是正確的選擇。”
涼若玖又沉沉嘆了口氣，說：“這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打完。”
“快了。”
快了……
這幾年她聽到過最多的一個字眼就是快了，快了。真的快了嗎？她無數次的問自己，卻始終都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就像當初一樣，內心始終都沒有那個答案。這一次，也是一樣。
采薇扶着二姨太緩步進來，望向涼若玖，說：“酒莊來人了，若玖過去瞧一瞧。”
涼若玖頷首回答：“好，二姨娘。”
她這才下榻穿了鞋子，慢慢悠悠的去了酒莊。這一路走到酒莊，覺得頭皮發麻，被曬的不行。方叔見涼若玖被熱成這樣，打趣說：“早就告訴過你打把傘，你倒好，覺得打把傘重。這下子，怕是被曬的不輕吧。”
涼若玖笑了笑，說：“還好了。整日都在涼房底下，曬一曬也是好的。”
謝鄒才彎下身子稟告道：“太太，人已經等了一會了。”
涼若玖淡言道：“我已經來了。不着急。”
“是，太太。”
處理完酒莊的事情，電話又是一個接一個的打來。
涼若玖蹙了蹙眉，接起了電話。
“近來可好？”
熟悉的聲音，還帶着那一絲傲氣。
涼若玖脣畔不自覺浮起幾分笑意來，回答：“挺好的。你呢？”
“還好。”
“那就好。”
“沒忘記我吧？”
“怎麼能夠忘記你呢。林小姐。”
“我也沒有忘記你呢，涼大小姐。”
一通電話打完，牆上掛着的鐘剛剛打了四下。四點鐘了啊。蕙心這會子應該餓了，她收拾了賬簿，剛要從酒莊離開，電話就響了起來。她蹙眉，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其溫婉的聲音：“若玖，佩清回來了。陸生回來了嗎？”
“他……還沒有。”
涼若玖心底沉了沉。
和蒲濛簡短說了幾句，涼若玖的臉色煞白了下來。他不會，不會回不來了吧……蘇佩清都回來了，她爲什麼還沒有回來？
她撐着桌角，感覺自己喘不過來氣。心裡頭壓着的那塊大石頭好像越壓越重了，直叫她無法呼吸。
如冬忽然推門而入，急匆匆說道：“大小姐，蕙心這孩子困了就睡在涼亭了。這太陽眼看着就要落了，這孩子非要太太您抱才肯回屋。太太您趕緊過去看一看吧。”
涼若玖一聽，趕緊轉過身來，斂下方纔的模樣，恢復如常道：“真是胡鬧！着涼了怎麼可好？走。”
如冬頷首道：“是，太太。”
可如冬又揚起一抹壞笑來，涼若玖只顧着擔心蕙心了，卻沒瞧見如冬揚起的這抹壞笑。
涼若玖急匆匆趕到涼亭，喊道：“蕙心，困了就回去睡！”
她走近後，卻發現一名男子懷中抱着蕙心，鬍子拉碴，着一身英挺的軍服，笑容明媚溫睞，朝自己緩緩看來……
涼若玖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望着眼前的那個人，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答滴答直往下落。
是陸生，是他。是他回來了。
陸生抱着蕙心，蕙心笑靨如花道：“母親！父親回來了！父親打勝仗了！母親，您快看啊。是父親回來了！”
涼若玖點頭，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攥緊了帕子，雙手微顫，擡手擦眼淚的時候一直顫抖，眼淚沒擦成，反而是哭的越來越厲害了。
陸生其實也雙眼通紅，一直強忍着，啓脣說：“不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蕙心也看着你呢。”
他的那把嗓子還是那麼的好聽。
“母親不哭了，父親回來了，母親不要哭，蕙心給母親擦眼淚。”蕙心那雙小手捏着帕子，給涼若玖擦眼淚。
涼若玖搖搖頭，說：“母親沒事，是高興。”
情緒慢慢緩和，涼若玖望向陸生，那雙眼睛裡頭滿是愛意，輕聲說“你能回來，真好。”
陸生脣畔的笑意更深了，將涼若玖擁入懷中。一旁的如冬默默擦着眼淚。
日子過的很快，到了涼秋之的祭日。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墓地，涼若玖的情緒一直是沉重的，她燒了一把紙錢，將獻祭的水果糕點擺好，拿出一小壇涼家的陳年佳釀來，倒在墓前，淚中帶笑：“父親，您最愛喝的就是我們涼家的陳年佳釀了。多少人爲了涼家地底下埋葬着的秘密前仆後繼。爭得頭破血流，而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什麼。既然是秘密，我打算一輩子都不知道了。”
涼若玖抹了一把眼淚，喚道：“蕙心。”
蕙心乖巧道：“母親。”
涼若玖看着蕙心，笑顏說：“你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外公，就是你這個外公喜歡喝酒。以後你長大了，要經常拿着酒來看看你的外公，我的父親……”
蕙心點頭，肯定答言道：“是，母親。蕙心一定會經常來看外公的。”
涼若玖揉了揉蕙心的頭髮，笑着說：“好孩子。”
陸生和涼若玖對視一笑，一眼萬年。
故酒微涼，他和她的一生從此都泡在了酒中。窖藏起了所有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