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亡,逃亡
顧惜朝在逃。
是的,他在逃。
他在盡一切可能地逃。
他知道那些所謂的武林正道還在追殺他。
他逃過邊關,逃過幽州,逃過北域,逃過江南。
他忽然想笑。
他想,有酒有肉多兄弟,患難貧病無一人。
果然,果然。
他忽然又想生氣。
顧惜朝很好看。
顧惜朝生氣起來也很好看。
即使在逃亡中,他也依然很好看。
顧惜朝好看得,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顧惜朝。
可是現在的顧惜朝他在生氣。
他生氣的原因很簡單。
因爲他想起了一個人,一件事。
他想起了戚少商。
逃亡的日子很辛苦,他如今,很瞭解戚少商當時的心情。
這世界上,可能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瞭解戚少商,也沒有比戚少商更瞭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他們永遠是知音——這毋庸置疑。
可是他還是很生氣。
因爲,他發現,他現在走的路,就是當初戚少商走的路。
他在重複戚少商走的路。
追殺,逃亡。
他生氣的,是那個人是戚少商。
他爲什麼要和戚少商走一樣的路。
他曾經聽晚晴說過一句話,喜歡一個人,纔會想要去成爲他。
成爲他,是不是就是做和他一樣的事,走他走過的路呢?
也許,顧惜朝想,他不是自願去做的,他沒有特意想去和他走相似的路。
可是,他卻不能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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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最困苦的時候,最不能捱過去的那一刻,他總是想,戚少商,戚少商曾經也這樣過。
所以他就捱了過來。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路逃亡,是戚少商,是他心裡的那個戚少商讓他熬了過來。
不是晚晴,不是其他,竟然是戚少商。
邊關大漠裡的野風,是他,羌笛何需怨恨那楊柳,不知春風是否還能再度玉門關?
幽州平原上的季節,是他,六出飛花入戶時的寂,誰忍心坐看那青竹變成了瓊枝?
江南水鄉中的細雨,是他,一江煙水照晴嵐的豔,能不能醉倒在兩岸酒家的畫檐?
顧惜朝醉了,他真的醉了。
他醉倒在開封府的汴梁河畔——他醉倒在權力的中心,要抓他的人都在這裡。
也許是因爲,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又也許,是因爲他已經累了。
像王小石一樣,也曾經逃亡過的王小石。
王小石逃亡了三年,卻最終回了開封。
他累了,他想念了,所以他回來了。
而顧惜朝呢?他是累了,還是想念了?
累了,爲什麼要回到這讓他傷心的地方?
想念,又是想念誰呢?
顧惜朝又笑了,晚晴,對,他一定是在想念晚晴。
只是那惜晴小居,想必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回去了。
逼宮那一日,他說天下縞素,他揮劍指向那個擁有最高權力的人,卻憐憫地看着他,像看着一隻螻蟻。
而如今的他,是不是連憐憫的眼光都沒有人送給他。
他是個魔頭,是個壞蛋,是個瘋子。他在逃亡路上聽過很多人在講那個故事,那場追殺,那個大俠,與那個書生。
那個書生是自己嗎?別人口中的那個書生,是自己嗎?
賣友求榮,心狠手辣。
大概,是自己吧。
戚少商,確實是自己背叛了他。
即使他再次對自己說,是相爺要殺他,不是我要殺他——若非這個任務,我自當會將他當作知己。
可是,若非這個任務,他又怎會遇見戚少商。
顧惜朝在汴梁微微有些涼意的夜幕裡,靜靜地掬起一捧水,灑到臉上。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自己還是那個大漠黃沙裡也清爽如昔殘忍如昔的書生嗎?
一個人,失意時纔是估量他最合適的時機。
是墮落消沉還是哀而不傷?是就此隱匿還是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顧惜朝雖然在逃亡之中,可是他也聽說了京城幾大幫派勢力的重新劃分。
他也常常聽說他——他現在是金風細雨樓的代樓主。
沒有了邊關的風沙,他是不是還是那樣的英雄氣概?
顧惜朝嘆了口氣,他在這瞬間忽然很想知道一件事。
他依然青衫,青衫如舊。
而那個人,脫去一身的黃袍子,他現在,又是什麼樣子?
也許時光,尤其是逃亡的時光,會令人異常懷舊。
你看,我甚至懷念起了我的仇敵——顧惜朝清冷地撇了撇嘴角。
他還是想知道,他的仇敵,如今可在想着他?
想着怎樣將他挫骨揚灰嗎?
可是他卻知道,這三年裡,追殺他的人那麼多,卻沒有戚少商。
當日大殿上,他饒他一命——你以爲我稀罕嗎?顧惜朝在心裡啐了一口。
他想,戚少商不殺他,也許是因爲諸葛正我曾經說過的話,“能殺人之劍,只不過是利器;能饒人之劍,已屬神兵。”
裝大俠好闊氣麼?顧惜朝有些煩躁起來。
即便三年的時光已不短,他一想起當日的事,還是恨上心來。不爲別的,只爲戚少商不殺他,卻還說了那句話,“顧惜朝的命賤!”
所以,他一定要活下去,即便逃亡了三年,也要活下去。
即便累了,也要活下去。
即便只爲了和那個人爭一口氣。
他忽然擡起頭來往天泉山方向望過去。
那座金風細雨樓矗立在那裡,雖然他望不到,但是他知道,它在那裡。
他也在那裡。
青白紅黃象鼻塔,他現在站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