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寶的家在村子的北尾,正對着天王峰,那是一座用青磚堆砌的三間平房,不過風吹雨打的已經顯得頹舊,這些年來,村裡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青壯年男子幾乎都出去打工掙錢了,一些回來修了兩層高的小洋房,再不濟的也將屋子翻了新,而方寶家在村裡算是落後的了,這也是他對父親有怨氣的原因之一。
如果說方寶是一個“壞蛋”,那他父親方澤遠絕對是一個標準的“好蛋”,這是一個老實巴交,地地道道的農民,一生之中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去了六十公里外的米陽縣城,在方寶與父親和諧的年代,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娃啊,你是山裡的孩子,就本本份份的留在山裡吧,要是出去,會被城裡人看不起欺負的。你看這裡多好,有山有水,永遠餓不着,人啊,兩口飯管飽,兩身衣管暖就行了。”
這句話方寶開始還不明白,後來聽母親樊春麗談起,這才知道,父親年輕的時候,曾經受同村人之邀去米陽縣當過“棒棒”,專門替人搬運東西,可有一次幫一個女人搬一個花盆,不小心砸碎在地,他都答應賠了,可是那女人還喋喋不休的罵他,說他是笨手笨腳的鄉巴佬,不會做事還想到城裡賺錢。
方澤遠被罵的時候是一聲不吭,氣了一夜之後,第二天就返回了皇妃村,從此種田餵豬,再沒有出去,這件事讓方寶很鬱悶,因爲如果是他遇到了同樣的事,一定回罵這個女人的祖宗八代,讓她狗血淋頭。不過讓他更失望的是,每一次父親見到崔正直都像是學生見到老師一樣,垂着手,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而面對自己時,嗓門卻吼得像雷公一樣,拿棍子的氣勢就像是要殺人。所以,對於這個窩囊的男人,在兩年前他又被打了一次之後,就不再叫他“爸爸”,而是直呼其名,方澤遠當然是惱怒異常,不過無論怎麼打,他就是不再改口了。於是,他在村子裡除了二流子的名聲外,還多了一個逆子的名頭。
……
還沒有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正是方澤遠發出的。方寶趕緊繞到了後門,搬起了一塊石頭放在父母臥室外的窗臺下,然後踮着腳悄悄地探着頭往裡面望去。
屋內昏暗的燈光下,父親正躺在牀上,他旁邊坐着的是一個五十來歲,身材幹瘦,留着一綹鬍子的中年人,這個人方寶當然認得,他是村裡唯一的醫生樊洪舉,祖宗好幾代都是村裡的草藥醫生,年輕的時候被派到縣醫院學過一段時間的西醫,一般的毛病都能藥到病除,大家都尊稱爲樊郎中,而他也是樊家在村裡地位最高的人了,崔正直碰到他都要笑着打招呼。
這時,方寶的母親婆婆正站在一邊,緊張地看着樊郎中給方澤遠號脈。
方寶母親叫做樊春麗,是皇妃村三姓最小的一族,與樊郎中是隔房的堂兄妹關係,由於樊郎中在家裡排行第四,平時都叫他四哥,而方寶也叫他四舅。婆婆孫梅則是北邊二十公里聖燈村的人,嫁到皇妃村剛生下方澤遠,丈夫就死了,她辛辛苦苦的把兒子拉扯大的,方寶小時候,父母要忙農活兒,孫梅是帶他最多的。
過了好一陣,那樊郎中才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臉皮頗是黯然,樊春麗趕緊道:“四哥,澤遠的病情怎麼樣,要不要緊?”
樊郎中一點頭道:“要緊,很要緊,澤遠脈象虛滑無根,氣急促喘,舌苔乾紅,而且昨晚還吐過血,這是很嚴重的肺癆之症。”
樊春麗一聽,頓時慌了,道:“四哥,那怎麼辦,要不要立刻把澤遠往鄉衛生所送。”
樊郎中卻緩緩搖了搖頭道:“肺癆是一種複雜的慢性病,鄉衛生所是沒有辦法治好的,如果送到縣醫院,或許有法子,不過像這種病,沒幾個月不會好轉,這錢可能就花得多了。”
孫梅道:“要花多少錢,只要能夠救遠兒的命,我們家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來。”
樊郎中是明白他們的家底的,又搖頭嘆道:“這筆錢不是砸鍋賣鐵能夠湊出來的,前幾年我有一位縣城的朋友得了這種病,比澤遠症狀還要輕些,在醫院住了四個月,聽說花了八萬多還沒有好,澤遠這樣的,至少要十幾萬吧,唉,現在縣城的醫院動不動就用進口藥,貴得嚇死人,這幾年估計藥費還漲了些,這樣的慢性病,是最麻煩的,不過要是再拖,很有可能會轉化成肺癌,難啊,真是很難啊。”
這話一出,樊春麗和孫梅都愣住了,他們家全年的收入還沒有一萬,購買了糧食與日常用品,這些年下來才存了五千元,十幾萬元,別說是拿出來,就是借也借不到啊。
樊春麗忽然哭了起來,道:“澤遠苦了一輩子,不能這樣就去了啊,四哥,我們家還有三頭豬要出欄,我明兒就去賣給崔屠戶,先給澤遠治病再說。”
就在此刻,一直躺在牀上的方澤遠忽然翻身起來,大聲道:“不準賣豬,也不要管我,我的病自己知道,吃點兒藥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說了這話,氣用得急了,頓時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跟着“哇”一聲,一口血就吐了出來,樊春麗和孫梅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的去扶他躺下,讓他不要再講話了。
樊郎中“唉”了一聲,然後道:“這樣吧,麗妹子,我那裡還有些消炎藥片,再開一付中藥,你拿回來試試,中藥其實治肺癆是很有效的,可惜的是現在山上的‘銀葉草’都被人採光了,否則澤遠的病應該能夠治好。”
樊春麗道:“‘銀葉草’是什麼樣子的,我再去找找。”
樊郎中道:“‘銀葉草’倒是好認,樣子有些像七葉草,不過葉子是銀灰色的,爺爺在世的時候給我看過收藏的一株標本,說這是極稀奇的東西,只要不是癌症,煎服半個月,多厲害的肺病都能夠治好,不過這種草只能野生,自己種不活,過去春天的時候在天王峰下還偶爾能夠採到一些,但從我懂事起,每年都去天王峰下尋找,可是到現在都沒有發現一株,應該是絕跡了。可惜,真是可惜。”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什麼,道:“在這種季節,有一個地方可能有,不過沒有辦法去。”
樊春麗和孫梅不約而同道:“是什麼地方?”
樊郎中掃了兩人一眼,緩緩吐出了三個字:“地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