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說過,醉酒者所說的話,完全都等同於放屁。因此,當石不語於次日醒來時,已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爬上返回安陽的馬車的;同樣的,他自然也不能理解,爲何一向冷淡的幽姬在望着自己時,目光中彷彿多了些什麼……
不過,無論他想不想得通,沉悶的車輪聲中,安陽已經到了。迎接他的,是暴跳如雷的楊林、面帶微笑的李密以及亦喜亦羞的宛郡主。在重複了三千次“我不該打暈老爹”之後,石不語總算於那根長棍下幸運逃脫,藉着商議大事的名義,一頭鑽進了議事堂。自然,在那之前,他也沒有忘記將那位南狄族長從楊林府中提出,軟禁在自宅的後院。
半日之後,一位擔任信使的禽妖便騰空而起,帶着濱海的交換條件,匆匆飛向登州,而在第二日的清晨,這封信箋便擺在了陰巫面前的木几上……
“用一萬俘虜交換安素?而且要我們先放人?”越發枯瘦的巫師,輕撫着權杖上的骷髏,桀桀笑道,“到底是我看錯了,還是他們瘋了?”
在他的身旁,一位親信的部屬附和着笑了幾聲,卻又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神巫,濱海的想法固然可笑,不過,屬下認爲,女武士那面,應當會對這提議頗有興趣……”
“恩,你說的沒錯!”陰巫微微一笑,手指上忽的迸發出火焰,將那信箋燃成灰燼,“那麼,便不要讓她們知道好了……”
那位親信賠笑了幾聲,嚥了嚥唾沫,輕聲道:“您說的極是。不過,據說那位信使,已經準備了同樣的書信,送至……”
話音未落,他便已被對方目光中的狠毒之意驚得呆立當場。片刻之後,面色鐵青的陰巫忽的掀翻了面前的木幾,顫聲吼道:“誰給她們的資格!誰!我纔是這個部族的領袖!”
幾名部屬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場景,紛紛退開了幾步。過了半晌,發泄了情緒的陰巫方纔徐徐鎮靜下來,冷笑道:“無所謂!我若不同意,那些女武士又能如何?古涅,你去傳我的命令,便說我已請示過大神的旨意。大神說……”
“大神說,我們應當迎回族長!”然而,在他的話音落下之前,一個身影已推開房門,徐徐邁入,同時如此沉聲應道。
下一刻,驟然起身的陰巫在望清了對方的面容後,連忙與部屬齊齊跪下,伏地恭謹道:“大巫!”
沒有理會他們的問候,一身灰袍的老者便那麼靜靜的立在房間中央,過了半晌,方纔沉聲道:“陰巫,派人去告知那位信使,便說我們已同意了他們的條件,另外,立即釋放一萬俘虜,放心,那羣漢人不會反悔的……”
陰巫伏在地上,微微顫抖着,過了半晌,他似乎聚集了最後的勇氣,顫聲道:“大巫,安素居然愚蠢到被那些漢人抓住,如今又要用那麼的俘虜去交換……大巫,我以爲,她已經沒有資格再擔任我們的族長!”
“有沒有資格,不是你我說了算的!”大巫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安素一向做得很好,深受族民的擁戴,我們不能就這樣將她拋棄!”
或許是因爲他的語氣顯得很平靜,彷彿得到鼓勵的陰巫,微微擡起頭來,咬着嘴脣道:“大巫,問題便在於,安素深受族民的擁戴……您應該知道我們巫司與族長的長久矛盾,爲什麼不借這個機會……”
“你是這麼想的嗎?”大巫的語氣,突然帶上一絲凌厲,“陰巫,我老了,但是還沒有老糊塗!你是真的爲了我們巫司的地位,還是因爲自己的私仇?”
陰巫聽出了話音中的不滿,連忙再度伏下身子,不敢接口。大巫深深的盯着他的背脊,沉聲道:“陰巫,我再和你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扶植你,是因爲你很聰明,能夠帶領巫司去挑戰族長的權威!但是,安素,我不允許你去傷害她,哪怕只是動了一根手指……你記得,我能夠讓你坐上這個位子,也能讓你滾下這個位子!你,要不要試一試?
陰巫的背脊上冷汗迭出,甚至溼透了衣裳,他幾乎攤倒在地,不住的顫抖道:“屬、屬下知道了……”
“很好,那麼,便去辦理吧!”沉默片刻後,大巫微微頜首,轉身行出。然而數步之後,他卻又停下身來,轉頭道:“對了,如果你打算在中途做什麼手腳的話,我勸你,最好現在就打消念頭!”
伴隨着這句話,他的身影,真正的消失在門外。陰巫仍然伏在地上,過了許久,方纔徐徐爬起身來。他的幾名部屬,相當識趣的關上了房門,隨後殷勤的爲他倒上了一杯濃茶。
而那位親信,在躊躇片刻後,終於出言安慰道:“神巫,您不用煩惱,漢人有一句話,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我們有的是機會……”
“日後?”恢復了陰冷神態的巫師,冷哼一聲,握着手中杯盞,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半晌,他忽的重重放下杯盞,低聲道:“古涅,我讓你去辦一件事,你敢麼?”
古涅微微一怔,旋即彷彿明白了什麼,登時面色慘白道:“神巫,您說的,莫非是……”
“該死的鬼天氣,好端端的也會下雨?”石不語擡起頭來,望了眼陰雲密佈的天空,在第一滴水珠落下之前,縮回了馬車中。
狹小的車廂中,幾碟濱海特產的時鮮小菜,依舊整齊的擺放在木几上,看起來,在這半個時辰中,靜靜靠坐在那的安素,都未曾動過一動。
“你不吃一點嗎?”石不語略覺疑惑的望了她一眼,隨手爲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微笑道,“老實說,現在不吃的話,以後便很難吃到了……”
事實上,他的話並沒有錯。回到南狄之後,安素的確沒有機會再接觸到濱海的菜餚。不過,那位玉人似乎誤解了其中的意思,面色蒼白的冷笑道:“不必提醒我,比起你這種假惺惺的態度來,我寧願吃上奴隸販子的幾鞭!”
石不語微微愕然,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怔怔道:“鞭子?大姐,你的思維跳躍性,似乎也太強了些吧!”
安素冷漠的望着他,猛然奪過酒杯,一飲而盡,隨即沉聲道:“不要再玩無聊的把戲了!一句話,你打算將我賣給哪個奴隸販子?”
“奴隸?”石不語愕然的張大了嘴巴,過得半晌,他終於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忽的拍腿大笑着,一把扯開了車簾,“這個……你不覺得,外面的景色很熟悉嗎?”
在窗外,綿綿的細雨正向着暴雨的方向轉化,四面的景色亦在密集的水氣中變得朦朧而陌生起來。然而,即便如此,安素仍然很快的察覺道,腳下的這條紅泥官道,似乎是通向自己熟悉的鐵崖谷……
“現在明白了?”石不語將一杯酒端到她的面前,淡淡笑道,“大概再過三個時辰,你便可以回到南狄族中了……”
安素的香肩在微微顫抖着,在勉強控制住心頭的喜悅後,她低聲問道:“我不太明白……當初,我曾問你打算如此處置我,你說‘象往常一樣’……”
“沒錯啊!象往常一樣!”石不語撓撓頭,攤開雙手道,“往常,我們抓到俘虜的話,要麼放掉,要麼收編。恩?難道說,你是打算棄暗投明,從此加入濱海軍嗎?”
“是、是這樣嗎?”安素開始覺得自己有些愚蠢,又有些慶幸,沉默許久,她終於微微垂下頭去,低聲道,“抱歉,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爲,濱海和其他的漢人一樣,喜歡將我們賣作奴隸……”
雖然,她的話語顯得如此輕描淡寫,但石不語聽在耳中,卻不由得心頭顫動,浮現出那慘絕人寰的一幕來。或許,這些習慣生活在南越山麓中的原住居民,正是因了這種世代的欺壓,才被迫舉戈反擊,有的時候,進攻,正是爲了更好的防守與自我保護……
“老實說,我也並非全是好心!”躊躇片刻後,石不語嘆了口氣,盤膝坐下,“之所以放你回來,除了交換一萬俘虜外,也是打算挑動南狄的內亂。我想,以你的頭腦,應該也能想到這一點。”
“無所謂,即便你不這麼做,我也有處理陰巫的打算……”話雖如此,安素仍然望了他一眼,似乎訝異於他的直白,“不過,你真的是個不錯的人,在男子中來說,算是很不錯!”
“謝謝你的誇獎!”石不語拱拱手,苦笑道,“考慮到閣下看待男子的獨特品味,我還是寧願做個‘很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