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
事發已有三天了, 一早起來，保成對着鏡子看看自己的臉，還是跟昨天一樣的難看。
太子妃石氏的心情不好, 他自然也好不起來。他不光是爲了失去孩子難過, 更是被受騙的心情折磨得無法平靜。
之前, 他已將凌普和孫氏交給了良妃。可是他每天都在想他們, 一閒下來就想, 他們對他的點點滴滴的付出在腦海中閃過，那些歡笑和有過的好處，弄得他很痛苦。
因爲背叛, 那些好處顯得更可惡。
在交出他們之前，他就用過刑。將凌普打得滿身是傷, 輪到孫氏的時候, 他卻打不下去了, 隨便打了幾個耳光，就讓人把他們帶了出去。
不管怎麼樣, 他都把他們交給了良妃。交出去，就等於知道將來這兩個人會是什麼結果。雖然他們是良妃的細作。說到底也不過是兩個奴才，將來就是有所犧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在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卻是類似於他親人的人。
一個是他的忠僕, 一個是他的奶嬤嬤。
他真的要爲了心裡的恨, 斷送他們的性命嗎。
保成想到身體顫抖起來, 想到心臟也沒有辦法平緩的跳動。他盯着鏡子裡木然的臉, 突然伸開手臂一掃, 就掃淨了桌上的東西。
他不甘心啊。
東西掉在地上碎了，宛如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奴才們連聲哀求主子爺保重身體, 他全當聽不見。
出事之後，良妃也來勸過他。可是她的話再也沒有辦法進入他的心了。他在想或許索額圖說得對，他要抓住權力，只有權力才能保護他自己。
這時候，突然太監說有客來找。
保成以爲是佟皇貴妃，不耐煩的甩了甩手。結果太監說是成貴妃，他便擰起了眉：“不見！”
延禧宮。
成貴妃已經接連幾晚沒睡好覺了。自從太子妃滑胎之後，延禧宮就彷彿也被烏雲籠罩着，人心惶惶。
雖然此事不是她做下的，也和延禧宮的宮人無關。可是，一切和賤婢有關，就和八阿哥也有關聯。何況，在這場災難之中，關於他身世的傳言也悄悄的傳散開來了。
這些是許多人心中默認，卻不會說也不敢說的話，事到如今，還有可能瞞下去嗎。即便他們不敢，可是總會有人想要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吧。到那時候，延禧宮也許會有事，也許會沒事。但是康熙和八阿哥卻一定不會平安了。沒有人會把換子這種事聯想到皇帝身上，但是他們卻不能洗清自己。
那樣的話，她就會永遠失去八阿哥了。就算八阿哥不用死，也必然是被廢和圈禁的下場。
他的身上有着賤婢的血，就算是無辜的，也一定會被冠上謀反的罪名。
她會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能做東西給他吃，再也不能守着他，聽他喚一聲額娘。
他們相處已經有八年了。這八年的歲月，足夠讓她忘記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
她也愛他。他也是她的孩子。
她早就習慣了她有兩個兒子。
“不，你只有一個。”門邊突然傳來了動靜，是七阿哥。
成貴妃神思恍惚，並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更沒有想到他會到這兒來。出事之後，延禧宮冷冷清清，根本沒什麼客人來了。
嬪妃們等着看笑話。佟皇貴妃爲着太子妃的事忙得挪不開手，哪裡還有精力來管她。
至於延禧宮，冷清些不惹麻煩倒也是好事了。成貴妃記得明明叮囑過七阿哥的奶嬤嬤好好看着他，可爲什麼放他過來了。難道，這孩子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她震驚的看着七阿哥。這孩子話裡有話，不應該啊。
“你知道了什麼？”成貴妃搖搖頭，又換了一句話：“你在說什麼。”
“我說額娘只有一個兒子。”七阿哥從外面緩緩的走進來，今天他這麼做，足可以爲以前的自己出口氣了。
他一直在八阿哥的光環之下，他憑什麼輸給一個賤種？
現在他終於出口氣了，也終於可以把額娘搶回來了。
成貴妃聽到這兒，驚嚇不已，伸手指向了他：“你是說，你知道了？”
是的。他知道了。
七阿哥親口承認了。
他不但知道了八阿哥的身世，更是由他向八阿哥揭開了這個秘密。
想必，現在八阿哥已經哭着鬧着要去救他的師父了。這樣也好，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都和延禧宮沒有關係。也和成貴妃沒有關係。更加不會牽扯到他。
他已經受夠了。他的母親是他一個人的。他應該得到的母愛是他一個人的。他不要和賤種分享，更不能讓她爲他承擔危險。
他知道，他在成貴妃的眼中會變成一個壞人。可是他救了她，這就夠了。
七阿哥來到了她的面前，堅定的望着她：“額娘，您的心血白費了，賤種就是賤種，他不可能真心向着您。現在他已經知道了秘密，他和他的師父該有什麼結果，那是他們應得的。”
賤人就應該永遠的賤下去。
成貴妃驚呆了。她想象不到她一向愛着的七阿哥怎麼會變得這麼惡毒。
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驚懼和厭惡。也讓七阿哥有些傷心：“額娘，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被他連累。我有權力保護自己。”
他不怕承認自私，因爲他本來就自私。他既不能因爲八阿哥的存在得到什麼好處，爲什麼要向着他，護着他。
他不要這麼做。
他得不到的，他爭不來的，八阿哥也別想得到。
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充分說明他的內心有多麼浮躁和陰暗了。
成貴妃呆呆的看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這真是他乾的。氣得發抖，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過後，門邊亦傳來了新的說話聲。
“額娘。”
八阿哥來了。
成貴妃的表情變得很複雜。她顫顫的說道：“你過來。”
她爲八阿哥難過。說出這秘密的是七阿哥。這樣的傷害比其他人還要嚴重。她連反對的理由都沒有，她想騙他也騙不成。
如今，他會怎麼做。
他真的會像小七說的那樣，去找康熙認親嗎。
如果他真的這麼做，那麼他和康熙都不可能有好結果。可是，成貴妃同樣不敢保證，不認他，康熙就一定會平安無事。
賤婢得罪的是太子啊，這可不是隨便哪個阿哥。連她都沒有了辦法，難道要讓八阿哥乖乖等着被虐嗎。
成貴妃抓緊八阿哥的手：“不管怎樣，若是到時別無他法，你就躲在我這裡，太子總不能闖到後宮來找你的麻煩。”
錯了。這個不是最好的辦法。
開啓記憶之後的八阿哥有着與往常完全不同的冷靜，他淡淡的說道：“額娘放心，萬事都有我在呢。”
長春宮。
今夜，良妃依舊沒有來。
康熙命人熄燈，在一片黑暗裡摸索着記憶。
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的某些習慣早就和良妃一模一樣了。當他們無法冷靜的時候，就這樣在黑暗放逐自己的思緒，等到能夠平復下來的時候，自然就有了答案。
他也在等自己的答案。
一片黑暗中，有人提着燈籠走了進來。一望身量，他就知道那是誰了。
是八阿哥。
康熙的面上露出了一絲驚喜。可是緊接着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看到了他的右手上面纏裹着紗布，而且還有一絲血從裡面滲出來。
他突然間明白了什麼。他就那麼坐在牀上，安靜的等他走到面前來。如他所料的，來到眼前的八阿哥，他的眼神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少了崇敬與愛護，倒充滿了睿智與冷靜，還多了諷刺和恨。
他仔細的分辨了一下，沒錯，那是恨。
康熙深吸一口氣，用來平緩心跳加速造成的疼痛。
他的孩子醒了。他醒了。他卻沒有辦法。
他張口欲喚，卻喚不出聲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他甚至有點害怕面對他。
曾經，胤禩不過只是他衆多兒子中的一個，現在，卻是最重要的，最捨不得的。
可是，胤禩對他的愛，也都隨着記憶的恢復就這麼沒了嗎。
心臟宛如撕裂般的感受到了更多的痛。康熙強打精神問他：“你怎麼過來了？”以他的聰明，本不該與他在此相見，儘管是悄悄的也很危險。
一旦被人發現，就更容易證實他們之間的關係。
胤禩將手中的燈提高了一點兒，照亮他的臉。這瞬間表情變得很悲傷。
康熙知道他想起了良妃，心裡也很愧疚：“胤禩，我……”
胤禩突然的吹熄了燈。
有些話，他無法看着這張臉說出來。他會不忍心，會捨不得。
隨着這個動作，康熙也閉上了嘴。他在等，他知道胤禩有話要說。
事到如今，他們更加有默契。
果然，過不了多久，便有一個帶着微微顫音的句子響起來：“我不會認你，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不會認你。我與你沒有多餘的關係，師父。不，或許我應該你一聲，賤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