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僧人抱回寺中,期初的時候,並不能說話。雖然心中清明,但是口舌並不清楚,只能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這聲音與其是在說話,倒不如說是在哭泣。
寺中雖然清貧,但是比採石場要好得多了。我對這一世,漸漸地有些期待起來。
六歲的時候,方丈替我剃度出家。賜號無狂。而方丈自己的法號爲無名。寺中還有一位師兄,發號無色。
寺中只有我們三個人。
剃度當天,我問方丈:“爲什麼給我起這麼個名字?聽起來像是瘋子一樣。”
方丈淡淡的說道:“當年我將你抱回來的時候,你不哭不鬧,但是眼睛睜得很大,那種眼神,不像是嬰兒,倒像是活了幾十年的人。我看見你的眼神,似乎有無數因果在裡面,頓時覺得心中起了一陣波瀾。”
我聽見方丈這麼說,心裡面咯噔一下,知道遇見高人了。
無色正在掃地,我說道:“師兄,你能不能迴避一下,我有事要和師父說。”
無色衝我笑了笑:“我這師兄當得實在太沒面子了。”
他是一個很虔誠的僧人,並不喜歡和人爭,放下掃把,就慢慢地走了出去。
方丈的眼睛裡面沒有任何波瀾,他淡淡的說道:“無狂,你想要說什麼?”
我坐在蒲團上,往事一件件的涌上心頭。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迅速的蒼老了。
顯然,我神色的變化被方丈察覺到了,但是他只是挑了挑眉毛而已,並沒有追問。
我把往事一件件說了一遍。從怎麼惹上了空亡屋,怎麼認識了呂先生。又怎麼死掉,被牛頭馬面抓住,送到這輪迴中來。都交代了一遍,沒有任何保留。
方丈聽了之後,卻沒有答話,而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坐在蒲團上,靜靜地等着他。然而,他卻小聲的念起經來了。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師父。師父。”
方丈緩緩地睜開眼,問道:“做什麼?”
我有些着急了:“你幫幫我啊。我不想這樣在輪迴中受苦了。”
方丈嘆了口氣,說道:“無狂,你還是嬰兒的時候,我就將你抱回來。可以說,你是在寺廟中長大的,從小就聽我念經……”
我無奈的說道:“是啊,這又怎麼樣?”
方丈說道:“我們僧人唸經拜佛,就是爲了大徹大悟,不受輪迴之苦。馬面既然將你送到這寺廟中來,你就認真研讀佛法好了,還要深究什麼呢?”
這話聽得我一愣。我忍不住說道:“這不是逃避問題嗎?我帶着老大的疑惑,怎麼可能大徹大悟?”
方丈淡淡的說道:“等你念經禮佛,不再疑惑的時候,自然就大徹大悟了。”
我問方丈:“你明白怎麼回事嗎?”
方丈猶豫了一下,點頭說道:“我猜到了。”
我心中大喜,問道:“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應該怎麼做。”
方丈說道:“我不能告訴你。”
然後,他轉身向外面走去了。
方丈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雖然住在這間簡陋的小廟裡面,但是我能感覺到,這人的修爲很高,比很多恢宏寺院中的高僧還要厲害,只可惜,他什麼也不肯說。
從剃度那天開始,我每天跟着師兄去街上化齋。
寺中沒有田產,不收香火,所得的衣食都是化來的。
這種日子,和乞丐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我們心中有信念,世人也就更加尊重我們。
我所在的寺廟叫做崇修寺,字面上的理解是崇尚修行。實際上寺名的來歷遠沒有這麼有內涵。
本寺不知道建於何年何月,中間曾經倒塌一次。方丈遊歷至此,四處化緣募捐,才使得這座小廟重新修了起來,於是名叫“重修寺”,只不過在一些鄉紳的堅持下,改爲“崇修寺”罷了。
這一日,師兄感染風寒,所以化緣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重修寺在很偏僻的鄉村,周圍都是比我們還窮的農戶。他們全都不識字,也不知道現在是何年月,不過,在寺中至少比在採石場自由得多,我知道,現在還有皇帝,還有縣令。
經歷了上一世的事,我對這些錯亂的時空也就見怪不怪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貧農無糧,也不用去討了。我在鄉間行了十來里路,到了財主家。
財主對待僱農苛刻,對僧人卻很敬重,取出一些糧食,交到了我的手上。糧袋沉重,壓完了我的腰。
我按照方丈吩咐的,向財主行了一禮,說道:“如果你能以禮佛之心,救助周遭的農戶,那就好了。師父說,你的租稅太重,他們都吃不飽飯。”
財主也不惱,笑罵道:“小和尚,真是不知好歹。如果我不多收租子,你們師徒哪有糧食吃?”
財主是敬佛的人,如果是師兄來了,他必然請進去,好好談談佛禮。今天他看我年紀幼小,估計不想和我多說。將我送出來之後,就關上了大門。
我嘆了口氣,揹着糧袋慢慢的向廟中走。
財主並不知道,如果他能減些租子,我們也就不用來跑這麼遠找他化緣了。附近的農戶一旦有了餘糧,我們師徒幾個的飯還管不了嗎?
我揹着糧袋,一邊走,一邊思考。凡是能坐擁萬貫家財的主,沒有一個是弱智,財主既然能和師兄談佛禮,智商應該不低,他肯定能想明白這個問題。
忽然,我腦子裡靈光一閃,明白怎麼回事了。財主恐怕是故意讓農戶沒有餘糧,好讓我們師徒每次都向他化緣。這樣一來,他這一生中,就無數次的佈施寺廟,積累了大功德。
我有些開心的笑起來:“財主恐怕也是個葉公好龍的主,佛經恐怕只是嘴上的,從來沒有唸到心裡面去。用這樣的方式敬佛,佛會領情嗎?”
鄉間的小路彎彎曲曲,我揹着沉重的糧袋,走走停停,很快,紅日西斜,天也暗下來了。
夜風吹起來,刮過荒草和樹枝,嗚嗚作響。我不由得縮了縮腦袋。
三世加起來,我快五十歲了。可視仍然對這種景象怕得要命。
我擦了擦頭皮上的汗,低着頭快步向崇修寺的方向走。這時候,身後有個陰慘慘的聲音,說道:“小師傅。”
我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頭上的冷汗更多了。我不敢回頭,加快腳步向前走。忽然,有什麼東西抓住了我的腿。
我腳下一踉蹌,連人帶糧袋,摔在了地上。
我掙扎着爬起來,沒命的向前跑去。然而,跑了兩步,我又忍不住停下了。
如果不帶糧食回去,師父和師兄就要餓肚子了。我能活下來,全靠他們兩位照顧。現在師父年邁,師兄重病。我可不能讓他們餓着。
想到這裡,我嘴裡嘟嘟囔囔的念起金剛經,一邊唸叨,一邊向回走。
我看見糧袋安安靜靜的躺在地上,周圍並沒有人。我長舒了一口氣,心想:“看來金剛經果然厲害,小鬼可是不敢再來了。”
我剛剛把糧袋撿起來,就聽到旁邊又響起一聲:“小師傅。”
我打了個哆嗦,回頭去看。只見一個滿身泥污的老人,站在陰影中,他身上太髒了,衣服上帶着泥土和樹葉,剛纔光線昏暗,我竟然沒有看到她。
我看見這人頭髮披散下來,把一張臉遮住了,而她手裡面握着一直柺杖,估計剛纔絆倒我的,就是這柺杖了。
他陰慘慘的說道:“小師傅,我已經餓了幾天了。你的糧食,能不能分我一點?”
我猶豫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