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屋前,留守的小四撿了根兩指多寬的粗樹枝,在手裡掂了掂,若有所思地望向半山腰的方向。
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帶着蘇家的老頭子往這邊來了吧。他陰陰笑了笑,偏頭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提着木棍回身進屋。
推開關押人質的房門,屋裡沒有一絲光線。小四在門內立了片刻,才讓眼睛適應過來。
棍子的一端在地上一下下點擊,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配合着緩慢的腳步,令人有種心絃緊扣的壓迫感。
他喜歡這樣的前奏,這讓他感覺一切生殺予奪盡皆掌控在他的手心。
他擡腳走了兩步,然後……發現破舊墊子上竟然空無一人!
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簡直要教他發狂!薄薄的半張毯子掉了一截在地上,窗臺上鋪着厚厚的一層木屑,十公分寬的封窗木板彷彿裝飾一般接在原位,但手上稍微使點力氣,一推就掉。三塊板子的斷口處都有利器鋸開的新茬,靠近還能聞到木質特有的清香!
五歲的孩子是怎樣拖着病體爬上這麼高的窗臺?最後又是用哪裡來的刀弄斷封板跑掉的?!他就守在屋外,居然事前一點都沒察覺異樣!
小四又驚又怒,連忙跑回客廳,從揹包裡翻出手機就撥通了老大的電話:“那小崽子逃跑了!”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空曠的野外夜風寒涼。
江離此刻還發着低燒。迷迷糊糊中,他只感覺到自己被人揹着疾馳,迎面撲來的寒風颳得臉上生痛。
他想要醒過來,卻怎麼也掙不開眼睛。
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景象充斥着血腥和痛苦,拉扯着他脆弱的神經……
棍棒雨點般落在身上的痛,對方肆意的狂笑在黑暗中如夜梟般刺耳,踉踉蹌蹌被推入禁室的老人,還有那溫暖熟悉的懷抱。
老人粗礪的指腹摩挲在他臉上,他說:“小離乖,別怕……好孩子,別怕,堅持住,外公很快就讓人帶你去看醫生……”那話裡漸漸帶上了哭腔。
他彷彿看到自己竭力擡手。他想說,不要難過,外公,並不是很痛……真的,他一點都不痛。
可是剛一動,喉頭就像炙烤着滾燙的炭火,吐不出,咽不進,一張嘴就能嗅到濃濃的鐵鏽腥味,燻人欲嘔。
老人渾濁眼睛內映着他小小的身影,還有,他嘴角緩緩溢出的血。他聽到外公在哭罵,“畜生!你們這羣畜生啊……我說,我說!都給你們,什麼都給你們,別再折磨他了!快送孩子去醫院……”
那一天的路途很長,很長。
越野車裡的氣味特別難聞,那個打他的矮個子男人關上車門的最後一瞬間,他只記得,被拖拽着拉離車邊的外公突然被一記重擊擊倒在地!
就像電視裡的慢鏡頭一樣,豔紅的血流淌過老人頭頂,沒入他的眉眼。血液從他慈祥的側臉處暈開,紛亂的花白頭髮緩緩浸在血泊中。
儘管如此,老爺子還是一直望着他,乾裂的雙脣無力開闔着,漸至無聲……
江離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淹沒。是假的,都是假的!
外公不會死!燒灼的痛感炙痛着他的胸腔。江離渾身發顫,僅餘脖頸間那一點涼意。
“不!”他猛然驚醒。
四周荒草飛逝,前方遙遠處隱隱約約可見蜿蜒如長龍的大道。身下彷彿有人在揹負着他盡力奔跑,他浮在半空中的身形很穩,一點都不像夢境裡那個顛簸的車廂。
江離下意識伸手就去摸自己的脖子。
然後,大大地鬆了口氣。還好,不是真的。
沒有人打傷他,他們也沒有用他的命來要挾外公,頸上更沒有多出遲來的生日禮物……他開口,聲音乾澀得嘶啞,“這是在哪裡?”
揹着他的身形頓了頓,腳步不停沒有答話。
江離忽然想起她還不能說話,遂自言自語低聲道,“我剛纔做了個夢,太可怕了。”
似乎聽出他話中尚未平復的惶恐,江離感到勾着腿部的手輕輕拍了拍他。
他勉強笑了下,沒有再說什麼,只垂眸掩住眼底的溼潤,慢慢將頭靠在她的後頸位置。他也不想這麼軟弱,只是那場面太過真實了,真實得就像深深刻進他的眼裡,想忘都忘不了。
溫如是此刻不知道江離的心底在想些什麼,否則肯定會想辦法疏導他。無法用言語溝通,找個泥土或沙地寫字交流總歸是可以的。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大部分的心理疾病都源自於患者童年的成長陰影。跟小江離的相處中,她一直都在儘量避免讓他長時間陷入負面情緒。
不管江少華給出的資料裡記載了多少關於江離暴虐失控的事情,她一直深信,江離的本性是好的。要不然承載着江離靈魂的蘇輕塵,也不會在最後用他的死,換她的生。
雖然她一點都不想領他的情,卻也不得不承認,除開騙了她這件事,江離並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相反,他給了她最寶貴的東西——生命。
“蘇輕塵死的時候仍然沒有現實的記憶,他的一生,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多複雜算計。”如果這句話是真的,江少華其實說得對。溫如是無力反駁。
愛不愛的暫且不論,光憑以命抵命這一點,她也沒有理由心存芥蒂。
假如溫如是現在的靈魂再強一些,或許還能感覺到落在她頸間的涼涼水滴。可惜,她這時還能保持揹着江離飛速離開的狀態,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短短一個多小時的耗損嚴重透支了她的聚集了多日的靈魂力量,更何況留守的匪徒也許此時已經發現江離失蹤。
她想要改變他的命運,就不能停下來。
時間一點點的推移,溫如是的手腳漸漸開始冰涼。那不是來自於身體上的感受,而是她的靈魂開始消散,溫如是很清楚,卻只是望着前方緩緩前行着。
背不動了,就牽着他慢行,直到再也走不動,溫如是拉着江離慢慢坐在路邊,攤開他的掌心,用最後的力氣在他細嫩的小手上寫字。
往城裡的方向走,不要停,我有事離開一下,很快就會回去找你。
乖,別怕,你不會是一個人。
我保證。
江離緊緊盯着逐漸浮現在眼前的身影,她的微笑恬淡,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他知道,每當看清楚她的樣子以後,她就會在下一刻消失。她總是這樣,說走就走。
可是今晚,他不想被扔在這個黑漆漆的郊外。閉眼就是倒在地上的外公,那滿溢了整個視線的血,鋪天蓋地的紅色……江離說不出的害怕。
他呆立在原地,不敢碰她,眼淚不聽使喚地一滴滴往下掉,小小背脊卻挺直得孤單。
“我已經很聽你的話了,沒有主動抱你,也沒有亂動,你爲什麼還要走。”他堅持問着。
溫如是憂傷地看着他倔強的樣子,那忍着哽咽無聲落淚的小臉讓她只想嘆息。她也不想這樣的,可是沒辦法啊,她快要連擡指的力氣都沒了。
遠處有光移動過來,駛近的車輛減慢了速度,她聽到有人驚訝的聲音:“那裡怎麼有個孩子?”
真是悅耳的聲音,在這種時候響起,她也可以放心了。
溫如是靈魂凍極難受,卻只淺淺微笑着,偏頭在他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我的小小男子漢,不要再哭了,你得救了。
寒風陣陣吹過,她的身影和着額間溫熱的觸感逐漸消失。車前燈刺目的白光佔據了江離所有的視野,對面跑過來的人影在他的眼裡化成了一團團的黑斑。
江離緩緩閉上眼睛。倒地之前有隻大手扶住了他,耳畔的聲音彷彿隔得很遠,“這孩子身上好燙,趕緊送醫院吧!”
他不想去醫院,不想睡覺……不想,分開。
“哎喲我去!胸口還有這麼長一截傷,造孽的娃,我們是不是該先報警啊?”
……
當溫如是再一次在緩衝區裡醒來,江少華劈頭蓋臉的數落聲就沒停過。
“你以爲你是誰啊?凹凸曼呀?!你懂不懂這麼做對靈魂造成的傷害有多大?啊?!死一次抵之前的十多次了,十多次!!”他的幻影被氣得發抖,一隻手指啊指的,都快戳到她鼻子上了。
溫如是往後退了一步,別開頭,第一次沒臉在氣勢上壓倒他。
“我真是服了你,你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那些都是現實裡已經發生過的事,你改不改變它,又有什麼意義?!就算江離被人打得半死,他外公也在那裡喪命,都是註定了無法更改的。”
溫如是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的漏洞,涼涼地瞥了江少華一眼:“話說,你好像沒跟我提過江離會被綁架,也沒說過他會被人打到半死,還有他的外公蘇文……”
江少華一窒,半晌才嘆了口氣:“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去懷疑自己父親的人品。”
他停頓了很久,終於接着道,“那個小劉,我見過,他現在就在我爸名下的一家海外公司工作。當年的這件事,如果真細究起來,應該跟我爸脫不了關係。”
“至於小離外公的事……”江少華擡眸望着溫如是,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溫如是挑眉,彷彿在說“你丫要是再遮遮掩掩不老實交待清楚咱就不幹了”,他撇嘴撓了撓腦袋,“好吧,他的真實夢境我也能監控到,除了小離心裡在想些什麼,他的潛意識促使江離能看到的東西,我大致上也能通過儀器看到。你揹着他逃的那會兒,呃,姑且算是,他做夢了吧。”
“所以,你就真大光明地偷窺了?”溫如是鄙視地瞅着他。
江少華嘴角抽了抽,正想翻白眼,又礙於風度強行控制住:“一碼歸一碼。這事是我不對,不該瞞着你,但你也要檢討一下自己的態度,當初你的表現可算不上怎麼合作。
雖然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不管怎麼樣,你也不能用自己的靈魂冒險。現在把話說開了也好,反正我沒存壞心,你也不用擔憂我在背後捅刀子,大不了把開關設定到你的嵌玦裡。”
溫如是臉色漸緩,也垂下腦袋虛心聽訓。見好就收是正途,要想喚醒江離,少不了他大哥的幫助。
見她軟下姿態,江少華心裡也沒那麼堵了,說出的話也多了幾分真心,“而且,江離的潛意識很清楚事件的真相,你這麼做只能壓得住一時,等他什麼都想起來的時候就糟了。
我們誰都無法預料到時會發生些什麼,你也該明白,這不是你原來經歷的那些任務世界,別一頭腦發熱就不管不顧犯起職業病來。”
說着說着,他又開始發火,“該死的!別忘了,你現在用的是你的本尊!本尊!!!要不要我再給你普及一下後果?啊?!你會死的,我不想到最後還要給你們兩個收屍!”
“知道了,”溫如是被吼得耳朵疼,“我以後會小心的。唉,你也別想得那麼嚴重,不是有你的十多次緩衝嘛。我這次也是想借這個底測試一下,如果沒有接觸本源,靈魂力量用盡了會不會死。嘖,現在知道了,嗯。”
江少華被噎得一時不知該如何“教導”她好,她見狀,又好心補了句。
“放心,我沒有犯職業病,只是不想看到他被人打而已。凡事都要順從本心的,不是嗎?”
……不是個屁!任性妄爲比不知而犯惡劣多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