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過後沒有遭到樓迦若的訓斥,溫如是倒是時不時地便會溜去陵香亭小坐片刻,賞賞花、吹吹涼風,三、五次裡也能偶爾遇到前來放鬆心情的樓迦若一回。
他的話很少,也從來不提她私自出宮的事,彷彿默認了溫如是並不恰當的行爲,但也並不明言,就像一旦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就會隨時收回這項格外開恩的權利一樣。
好在溫如是還有些自知之明,除了陵香亭並不隨處走動。雖然樓迦若沒有說過不能去別的地方,她也知道要在宮裡避嫌,畢竟身份尷尬嘛。
雖說她是當今皇上從前的正妃,可是今時不同往日。當初樓迦若不過是個閒散皇子,如今卻是萬人之上的真龍天子。
如今後宮空虛,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虎視眈眈地盯着他身邊的那個位置,若不是衆人還心存畏懼,恐怕早就有大臣按捺不住,上書諫言吾皇早日進行大選。
樓迦若登基並未冊封她爲皇后,也沒有給過什麼位份,更何況她目前住的地方還是冷宮,要說名正言順也對,要說無權無勢、前景淒涼也沒錯。
溫如是也急啊,可是有些事情急是急不來的,譬如感情。
現在她還處於努力重建兩人信任的階段,恃寵生嬌的事情溫如是不敢做。別說他還沒有開口接受自己,就說她萬一出去不小心衝撞了什麼人,樓迦若又不站在她的那一邊……就依他現在不冷不淡的態度,說不準還真的幹得出那樣的事,到時候恐怕光是生悶氣,都會把她給氣個飽。
以至於溫如是一出門就捷徑來捷徑去,老老實實地保持了兩點一線的規律生活。
樓迦若要是無事一般不會踏進冷宮,要見他一面委實不易,爲保他不會突然又對自己起了疏離之心,每逢申時左右,溫如是都會到陵香亭坐坐,不管遇不遇得到他,一到酉時,便會帶着連翹準時離開。
如此時日一長,就算沒人刻意提醒,樓迦若也知道了她的休閒時間。
就像餵魚一樣,每日到固定的時候,在同一個地方灑下餌料,久而久之,一到點它們就會浮上水面來提前候着。
魚是這樣,動物更是如此,人也不會例外,要是有一天,他開始習慣在申時遙望陵香亭的方向,她就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溫如是的算盤打得很精,卻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就連出行都是貼着牆根走,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時已至九月中旬,天氣炎熱得她都不大想動彈,那時候又沒有製冷的空調,冰塊之類的奢侈品更不是她一個冷宮女子可以用得上的。
夏日炎炎,蟬鳴不絕,院子裡的花都被曬得有些蔫頭耷腦。
溫如是斜斜地臥在窗邊新搬來的軟榻上,正在考慮要不要少去一天,試探一下樓迦若的反應,看看這段時間來的成果如何,就見連翹神色凝重地引了一個宮女進來。
“太后諭旨,請娘娘隨奴婢前往慈安殿走一趟。”那宮女不卑不亢地道了個福,面上的微笑也是標準的制式化。
溫如是瞥了連翹一眼,見她不似知情的樣子,便緩緩起身整了整儀容。既然日後還要在宮中相處,有些事要躲也躲不過。
慈安殿在皇城的西面,也是歷任太后居住的地方,遠觀宮闕巍峨,檐牙高啄,自有一股莊嚴肅穆的氣勢。
一路無話,溫如是靜默地隨着那位宮女步入正門,穿過迂迴曲折的長廊,又走了一會兒才抵達奼紫嫣紅的花園。
婉轉清亮的鳥鳴聲掩在影影綽綽的樹叢花間,昔日的容妃正坐在池塘邊的涼亭內,身後有小婢姿態舒緩地爲她打着扇子。
溫如是上前福身施禮,月色裙裾伏地,黑髮逶迤綿延在肩背。
太后雍容華貴地側眸,也不叫她起身,半晌之後才緩緩道:“聽說最近你常去陵香亭。”
溫如是身姿不動,只是低頭頷首稱是。
又過了良久,太后方纔幽幽地嘆息一聲,“皇上自小就對你上心,如今就算你犯下大錯,也只是免去了溫相的職位……能在冷宮出入自由的妃嬪不多,你當好自爲之。”
溫如是俯首不知道她此番舉動的真正意圖,一時也不接話,就靜靜地跪在亭外等她把話說完。
但是太后長居後宮,過慣了勾心鬥角的生活,早就將那一套轉彎抹角的語言藝術玩兒得爐火純青,根本就不挑明,她只是端詳着自己指尖新塗的蔻丹,淡淡地道:“這人老了,也不愛揪着那些往事過多計較,就是想看到下面的孩子們和和睦睦、熱熱鬧鬧地,也算是了了個心願。”
溫如是無言以對,太后這是在提醒她不得專寵呢,否則就要拿她的往事出來說道說道了。
要是她真的拿下了樓迦若,這些帶刺的話再不好聽,溫如是也就認了。
但是現在根本就八字還沒一撇便有人跳出來指責她霸着皇上不撒手——她倒是想霸啊!那也得樓迦若點頭不是?
若不是她的兒子是篡位搶來的這個寶座,太上皇還在晟霄殿中軟禁着,恐怕她還會說些“先帝泉下有知,也會備感欣慰”之類的話吧……
溫如是脣角微彎,服軟附議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嚥了回去。哪怕是爲了情勢所逼,她也不想說出願意將樓迦若拱手相讓的謊言。
身處宮中,居然還肖想着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溫如是真心覺得自己犯傻犯得沒治了。
但是既然決定了,有些事就不能去做,做了第一次就會有下一次,有些話也不能隨便說,一旦開了先例,日後若有類似的情況發生,就會理所當然地再讓步。
溫如是不希望這樣,不只是樓迦若,她也需要用行爲來堅定自己的內心。
忤逆太后的結果,就算是不死,也要脫層皮,溫如是不敢再激怒她,唯有繼續保持沉默。
氣氛凝滯了半晌,太后面色不虞地正待開口,忽聽到一道不急不緩的男聲:“今日天熱,母后怎麼不遣人去取些冰魚過來解暑。”
樓迦若氣定神閒地慢慢踱過來,金龍錦袍下襬微微拂過溫如是的身邊,未做絲毫停留。
他踱到太后手邊坐下,沒有回眸看溫如是一眼,就像她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下人。
亭內母子兩人輕聲細語地話着家常,亭外溫如是靜默無聲地跪在熱辣的大太陽底下,額上漸漸有汗意微微滲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后才暗歎一聲。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外面跪姿不改的溫如是一下,擡眼望向面前這個令她又驕傲又憂心的陛下:“也罷……在院裡坐了這麼一會兒,哀家也乏了。”她起身,便有宮女上前小心伺候着。搭着她的手行至亭口,太后頓了頓,回身囑咐道,“朝中事務繁忙,你也早些回去吧。”
待到衆人簇擁着太后離開花園,此時院中就只剩下了他的隨侍和亭外的溫如是。
樓迦若沉默良久,才遣退侍衛,徐徐行至她身前站定。
花開無聲,溫如是低垂的姿態柔美,烏黑如雲的發端簪着一枚白玉響鈴簪,和風拂過,有低微的玉鳴輕響。
樓迦若緩緩伸出手,語聲溫潤:“起來吧。”
沒有了外人在場,溫如是這時才覺得委屈。
她扁了扁嘴,擡手置於他的掌心,擡眸幽怨地望着樓迦若,卻不動:“……腿麻得厲害,起不來。”
握着她細嫩的柔荑,樓迦若也不躬身扶她一把,只是低聲道:“你既明知會受罰,又何必惹怒太后?”語調雖然還是一如往日的淡然,但她也能聽出其中細微的柔和之意。
他的掌心微涼,溫如是輕輕勾起嘴角,盈盈笑着就着這個姿勢,拉着他的手貼到自己曬得滾燙的臉頰上,輕輕蹭了蹭,一雙美眸明亮通透:“這點小苦我還受得住,不過,要是太后她老人家真的下狠心要砍了我的腦袋,說不定我一害怕就服軟了。”
樓迦若無語,抽手就待拂袖而去,卻被她緊緊抓住不鬆,反倒將沒有防備的溫如是扯得半坐到了地上。
樓迦若一怔,停下動作嘆息一聲,見她委屈地垂頭不語,只好妥協道:“行了,快起來。”
溫如是逶迤的裙裾鋪散在地,仰起雪白中透着粉紅的小臉,哀怨地望他:“能抱我起來不?”
樓迦若會主動抱她嗎?
當然不可能。最後還是溫如是坐在地上等腿上麻痹的那股勁兒過去了之後,才攥着他的手緩緩起身,站穩之後她還心有不甘,兀自嘟囔着:“這裡又沒有旁人,你就是跟我稍微親近一點也不損顏面。”
樓迦若不答,轉身就走,手上剛剛鬆開便被溫如是又牽住了。
她巧笑倩兮地腆着臉擡頭湊到他身邊,眼睛晶晶亮:“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吧?”
樓迦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劍眉下細長的鳳眸微挑,腳步徐緩卻沒有停頓:“只是意外而已,別想太多了。”
溫如是抿着嘴偷笑,也不反駁,就這麼乖巧柔順地被他的大手牽着往回走。
不管他是因爲連翹的通風報信,還是因爲見她沒有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陵香亭內,他來了,這就夠了。
哪怕樓迦若其實並不相信她的用心沒有一絲的歹意,哪怕他還在抗拒她的接近……只要在她可能會出事的時候,樓迦若肯主動出現在她的面前,幫她化解危機,她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呢。
來日方長,溫如是相信,總有一天樓迦若會正視她的真心。
兩人雙手相連,低垂的袍袖緊緊挨在一起,頗有幾分溫存纏‘綿的意味。
溫如是偏頭,得寸進尺:“迦若,以後就我們兩個過,你不要再納妃了好不好?”
感謝笛聲何處的地雷~~麼麼噠~~╭(╯3╰)╮
笛聲何處扔了一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