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陸尚書府裡的人在經過一整天的兵荒馬亂後,終於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好好的歇上一口氣了。不過想到今天早上內侍頒到家裡來的聖旨,每一個陸家人的心裡依然很難保持平靜。
“難道我們真的要把拾娘推進定遠侯府裡的那個火坑裡去嗎?”戶部尚書夫人朱氏淚眼模糊的服侍着丈夫換衣就寢,一張風韻猶存的臉上滿滿的都是煎熬之色。
“君命難爲。”陸尚書苦笑着一邊握住老妻擱在他襟前不住打顫的手,一邊有節奏的拍撫着她的後背。“而且嚴世子此番又是代父出征,定遠侯府又歷來一脈單傳,今上自然不會讓他落到一個無子祭祀的下場。”
“可是誰又能保證拾娘一嫁過去就能夠生下孩子呢?!”朱氏的語氣裡帶出了幾分淒厲的味道。“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個做孃的害苦了她,如果我沒有生這麼多——”
“娘子!慎言!”陸尚書面色陡變,“這話也是能夠胡亂說得麼?你也不怕拾孃的哥哥們聽了心裡難過!”
“我……我知道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可是我心裡難受啊!”朱氏的眼淚徹底自眼眶中決堤而出。“我生了九個兒子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我怎麼捨得眼睜睜的看着她嫁到一個火坑裡去?我的拾娘她、她才十六歲呀!”
“娘子,事情既然已成定局,那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給拾娘添上一些嫁妝。相信對於這一點,廷玉他們都不會有什麼意見的。畢竟,他們的妹妹可以說是爲着整個陸府在賭一個希望渺茫的未來。”陸尚書的眼眶也有些溼潤,他也是年過半百才得了這麼一個嬌憨可人的小女兒,當今的這一紙聖旨何嘗不是把他的肝膽也盡數給剜了過去。“而且,就算、就算拾娘以後註定要孤苦伶仃的孑然一身,她的兄長和侄兒們也不會不管她的。我們家的拾娘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哥哥。有廷玉他們在,任誰也休想欺負了我們的寶貝女兒去!”
就在陸尚書夫婦爲女兒即將嫁入一個壓力巨大的火坑而痛徹心扉的時候,原本要在今晚稀裡糊塗抱了一個首飾匣子和遠房表哥私奔的陸拾遺安靜的坐在梳妝檯前,神情沉靜的注視着銅鏡裡那有些模糊的嬌俏面容。
陸拾遺也記不清她這是第幾回替別人活過了。
不過能夠活着,能夠長長久久的活着,總是一幢幸事。
畢竟那段在末世裡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一直都深刻的烙印在她的靈魂裡,讓她久久都無法釋懷。
陸拾遺這次附身的原主是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大小姐,由於父母在生了九個兒子後才得了她,在府裡自然是要星星不給摘月亮的存在。
按照這位嬌小姐原本的命途軌跡,她應該會在及笄後,被父母以及兄長百般挑選後嫁給一個同樣把她捧在手掌心裡的好郎君幸福美滿的度過一生。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陸拾遺及笄後,因爲母親連生九子還盡數站穩了腳的‘豐功偉績’,京城裡想要求娶她的高門大戶可謂是多如繁星,挑花了眼的陸家人在糾結了將近大半年的時間後,好不容易積累了一張不錯的未來女婿名單,定遠侯府的老太君就拄着壽星拐跑到皇宮裡去請皇帝下旨求娶他們家的心肝寶貝了。
當今聖上頒下的這一紙聖旨對陸家人來說簡直就猶如晴天霹靂一樣。京城之中,誰人不知因爲韃子再犯邊境的緣故,定遠侯府的世子嚴承銳主動請纓要代父出征的消息?
正所謂戰場刀槍無眼,誰知道定遠侯府這九代單傳的獨苗苗會不會因爲哪場戰役就丟了自己的小命?
話又說回來,在這樣的情況下,除非是完全不把自己女兒放在心上的人家,誰會捨得把自己的寶貝女兒送去定遠侯府做那很可能已經板上釘釘的寡婦?!
被父母兄長嬌寵着長大又暗地裡與因爲秋闈而來到陸府暫住的遠房表哥有了幾分異樣情愫的原主在收到消息後,自然也不肯就這樣糊里糊塗的嫁給一個馬上就要上戰場的早死鬼。因此在遠房表哥的慫恿下,她二話不說的抱着自己的首飾匣子私奔了。
天真的原主以爲只要她和表哥請天公地母做媒,生米煮成熟飯,即便是當今聖上也不能再強迫她嫁給嚴承銳那個不要臉的短命鬼了。
卻不知因爲她的這一跑,天子震怒!
不僅陸氏父子的官職被罷黜,全陸府上下還都因爲教女不嚴,抗旨不尊的緣故被當今聖上直接下旨抄家流放。
而花言巧語哄騙原主私奔的表哥也沒討得了好,直接被剝奪了功名再也別想要走科舉的路子出仕。
自認爲被連累又眼見原主失了靠山的遠房表哥在這個時候終於暴露出了自己的豺狼心肺,不但對原主又打又罵,還把她從家裡拿出來的首飾搶了個精光,直言他要重新聘個女子做正房。
原主不服,被他一句‘聘者爲妻奔爲妾’的話刺激的當場嘔出一口血來,本已懷在肚子裡的孩子也因爲這樣小產了。
所幸,陸家人即便被她牽連到如此地步,也沒有拋棄她這個讓他們斯文掃地的忤逆女。他們哪怕是在流放地也心心念唸的惦記着她,寫了無數信件過來託親朋好友關照她的衣食起居。
原主的遠房表哥沒想到陸府衆人被原主害到了眼下這個地步還沒有拋下她不放,頓時心中大爲驚懼,再加上覺得原主全家會落到這樣一個可悲下場也和他們家脫不了關係的定遠侯府世子也策馬提槍的親自過來警告了原主表哥一回,原主那搖搖欲墜的正室名頭才得以保存。
不過就算是空留了一個正室名頭又如何,因爲上一次流產沒有得到精心照料的緣故,原主的身體已經徹底傷到了根本,再也沒辦法孕育子嗣。
如此,滿心絕望的原主頂着淫·奔、無子的名頭,纏綿病榻三年多後,在一個悽風苦雨的傍晚,聽着她那原本未婚夫戰死沙場的噩耗,滿心不甘和悔恨的閉上了眼睛。
臨死前,在原主心裡流淌着的只有一句話:如果還有來世,‘我’寧願做一個無子依傍的寡婦,也不要再因爲一時衝動與人私奔,害人害己,悔恨一生。
將原主的記憶和她心裡最深刻的執念翻來覆去的琢磨個透徹後,陸拾遺臉上不由自主的就帶出了幾分輕鬆之色。
顯然這一次的任務對她而言着實算不得爲難。
心裡有了計較的她拿乾淨的帕子一點點拭去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淌了滿臉的斑斑淚痕,然後用比蚊子都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對着鏡子裡泣不成聲的少女柔聲寬慰許諾道:“別哭了,這一輩子,我會替你好好過,會讓你的家人以你爲榮的。”
昏黃銅鏡中的流淚少女在聽了她的許諾後,嬌美容顏上的悲傷和悽慟之色也彷彿有所減輕一般,重新瞧到了希望的模樣。
※
對於被自己寵壞的小閨女是個什麼脾性,再沒有誰比陸尚書夫婦本人更清楚。
因此在第二日清晨來到女兒住的院落之前,夫妻倆可謂是做足了自家嬌嬌女哭啼抗議撒潑耍賴的心理準備。
可出人意料的,他們的嬌寶貝並沒有這麼做。
她很是心平氣和的接受了皇權強加到她身上的不公一切。
“爹孃撫育孩兒十六載,孩兒也該爲爹孃做點什麼了。”陸拾遺給哭得泣不成聲的母親擦眼淚。“而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聖旨已下,我們再無轉圜餘地。與其在這裡唉聲嘆氣的浪費時間,還不如思考一下怎樣才能夠把我這次的犧牲利益最大化。”
“拾娘,你——”萬沒想到女兒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陸尚書瞬時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爹爹,”陸拾遺目光灼灼的看着滿眼震驚之色的陸尚書,“我這次也算是充當了一回皇上安撫人心的工具,既如此,他能不能看在我毫不猶豫嫁過去——隨時都有可能當寡婦的——份上,對爹和哥哥們的前途有所報償?”
“……這是肯定的,”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的陸尚書彷彿女兒腦袋上突然長了兩根角似的的看着她。陸夫人朱氏也彷彿今天才知道陸拾遺是她女兒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盯着她不放。“當今聖上行事曆來仁厚,這次下旨他自己也有所理虧,早早就讓過來傳旨的內侍悄悄轉告我,等你嫁過去後我們府上俱有封賞,不僅如此,敕封你爲四品誥命的聖旨也會在花轎擡到定遠侯府門口的時候當衆頒下。”
由於在金鑾殿上陸拾遺的未婚夫嚴承銳已經被當今封爲四品平戎將軍的緣故,在嫁給他後,陸拾遺也將成爲四品誥命夫人。
“既然這樣,那我也就沒什麼好不甘心的了。”陸拾遺臉上露出一個鬆了口氣的笑容,這樣對陸尚書夫婦說道。
女兒的話讓眼窩子淺的陸夫人又忍不住抱住自己苦命的女兒淌了一回眼淚。
陸尚書的喉頭也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哽咽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