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軒的眼睛微微起開,王麗楓的身子緩緩站起,驚喜、懼怕、感傷、無措……所有情緒都匯攏到她心頭。
盼着他醒,又怕着他醒。醒了,他該如何面對她?他的妻子害死了他最心愛的女子。
王麗楓的淚涌到眼眶,卻是連落下來都不敢。
在他昏迷的日子,她告訴自己,無論他醒了,施給她的是什麼樣的雷霆暴雨,她都要咬牙面對。可是此刻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王麗楓是如此忐忑不安,想要逃遁。
她的身子微微向後趔趄了一步,他的手及時拉住了她的手,纔不至令她跌倒。
因爲適才這一拉,她手腕上的瑪瑙鐲子磕碰到她手腕的骨頭,生疼生疼的。然後他和她的目光同時落到那隻瑪瑙鐲子上,她的心絃已經緊繃到了極致,此刻她想死的心都要有了。原來她如此害怕他會對她大發雷霆,從前她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他都對她態度冷漠,而今她害死了心硯,更別指望他能對她假以好色。她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可是沒有,整個房間安靜得出奇,然後她聽見他輕輕地呼喚聲:“心硯……”
她的心猛地一緊,繼而睜開了眼睛,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他竟衝着她笑,溫文爾雅,安安靜靜地笑,喃喃呼喚她:“心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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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振軒醒了,可是他失憶了,除了心硯之外,他忘記了所有人。至於心硯,他也只是記住了那個名字和那隻他親手送她的瑪瑙鐲子。那瑪瑙鐲子是他送給心硯的,於是在他的認知裡,誰戴着這隻瑪瑙鐲子,誰便是心硯。
他睜開第一眼看見那隻瑪瑙鐲子戴在王麗楓的手腕上。於是,王麗楓成了他的心硯。
王麗楓不知道這樣的局面對她而言是幸,還是不幸。白振軒甦醒後。對父母、妹妹,白家的所有人都忌憚三分,可是獨獨與她親近。他那麼依賴她,幾乎對她寸步不離。這是他之前絕不可能做的,也是王麗楓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從前不敢奢望的一切,而今都變成了現實。
一旦。她離開了他的視線。哪怕只一瞬,他便如一個孩童般哭着尋找她,嘴裡喃喃喊着:“心硯。心硯……”直到王麗楓出現,他才歡喜地拉過她的手,喜極而泣。
而王麗楓,只能哭笑不得。
白雲暖總是站在聽雨軒的園子裡,默默地看着兄嫂在梅香塢中的活動,南湘寶蝶將琴搬到了園子裡,陽光中。兄嫂輪番撫琴,《度香主人》美好的旋律流淌了一地。哥哥的臉上是天真爛漫的幸福笑容,而長嫂,雖然含着一絲美夢隨時都會破碎的擔憂,但笑容亦是滿足而甜蜜的。
或許,哥哥永遠不要恢復記憶。他們才能永遠幸福下去。她永遠是他心目中的心硯。而不是戕害了他心愛女子的劊子手。她就替心硯活在他的眼前,替心硯與他朝夕相處。琴瑟和鳴。
心硯,是你冥冥中造化了這一切嗎?這樣是你們三人最好的結局,不是嗎?
如哥哥所願,他和心硯在一起了。如長嫂所願,她成了他最心愛的女子心硯。活成另一個人的替代品,這是對長嫂的懲罰,還是垂憐?
白雲暖無法細細考究。
相爺終於派來了接洛七尾回京的人,可是洛七尾卻失蹤了。
洛七尾能去哪裡呢?
洛七尾知道京城來人要接她回去,便一個包袱一個人,挎上就溜。她能去哪兒?她只想快快離開白家,逃開那些抓她回去的人。她是那麼懼怕回到京城,回到宰相府,回去了,便從此再不得自由之身,以致她連洛七騅的喪禮都沒有參加。姐姐生前與她同仇一氣,所以姐姐定是不會怪她的,姐姐一定會保佑她,祝福她的。可是在洛縣,她又人生地不熟,她能去哪裡呢?僱了一輛馬車,車伕問她去哪兒,她鬼使神差就答道:“去河西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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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第一場雪繽紛而美好。
河西鎮上,舟楫聚泊,車音馬跡。雖是小鎮,卻以邊河爲市,又爲入京要道,富庶不遜洛縣。
馬車將洛七尾送到了碼頭,洛七尾經車伕指點,從水路更快地去往河西鎮。
到了河西鎮,下船登岸,早已朔風凜冽,彤雲密佈,降下一天大雪。
洛七尾是從秋天就離了京城的,那時秋老虎的天氣正熱,她和洛七騅都沒有帶冬天的衣裳。此番從白家偷偷逃出,也沒有和白雲暖借冬天的衣裳穿,見突然天降大雪,自己衣裳單薄,實在冷得打哆嗦。
挎着包袱,蜷縮着身子,想找個路人打聽一下安善人家住哪裡,可是下雪天,路面上一個人都沒有。雪又下得急,她只好躲到街邊店鋪的屋檐下,想找個小店尋問一下店主人。
正想着,她身後的小店店門吱呀開了,走出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老者道:“姑娘,天寒地凍的,你快進來躲躲吧!”
洛七尾張嘴就想打聽安善人的住處,可是轉念一想,老者如此好心,還是先在老者的店裡消費些飯菜,再向他打聽吧。於是隨老者進了店門。
進了店,頓覺暖和不少。
洛七尾向一副座頭坐下,放下包裹,一個老嫗已盛了一碗米飯,切了一盤牛肉,熱了兩碟小菜,拿了副杯箸,做一盤兒託過來,擺在桌上。
“姑娘,慢用。”老婦人笑眯眯地看着洛七尾,那目光就像在欣賞一件精雕細琢的器皿。
洛七尾被她盯得發毛,便衝她嘿嘿地笑。
“快吃快吃!”老嫗熱情招呼。
老者嗔怪老嫗道:“你這樣盯着人家,人家怎麼吃?”
洛七尾忙擺手,“不是不是,是沒有湯,我不習慣。”
老者又笑着嗔怪老嫗:“瞧你老糊塗了。”
“哦哦哦,我這就給姑娘弄碗湯去。”老嫗樂顛顛地去了。
不多時,端了碗湯上來。
洛七尾又飢又渴,拿了筷子便狼吞虎嚥起來,完全失去平日在相爺府用膳時的講究。
老嫗越看洛七尾,越覺歡喜,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果能配給她的寶貝兒子,可是一件美事。
於是,上了樓梯,去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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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宇夢正在窗前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提筆在案頭寫道:能穿帷幕,善度簾櫳。乍飄數點,俄驚柳絮飛揚;狂舞一番,錯認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枝遞至。塞外徵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衾。王孫綺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正寫着,不免又想起表哥琴官來。不知另一個異界,是否也下雪;不知另一個異界,琴官衣裳夠不夠,怕不怕冷。
“表哥,等雪停了,我便去你墳頭燒些冥衣給你。”
正喃喃唸叨着,養母黃氏走了進來。安宇夢忙迎了上去,施了禮,又見黃氏面帶喜色,不由問道:“孃親,何事歡喜?”
“你猜!”黃氏調皮地笑了笑,安宇夢哭笑不得,他的養母黃氏是個自帶喜感的幽默老婦人。
“孩兒猜不着。”安宇夢自覺地服輸。每次黃氏故弄玄虛讓他猜,他總猜錯,今兒索性不猜,因爲黃氏忍不住也會馬上告訴他答案,於是只做好洗耳恭聽的準備。
黃氏果不其然,已經笑眯眯拉了他的手,道:“兒子啊,樓下有個姑娘,長得就跟天仙兒似的,爲娘覺得配你正合適,你隨爲娘下去瞧瞧,可何意?”
安宇夢汗顏,自從自己被安善人二老收爲螟蛉之後,這養母黃氏便一天到晚熱衷着給他說媳婦的事情,雖然自己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這老婦人依然樂此不疲。
“孃親,兒子目前還沒有考慮這事。”安宇夢侷促。
黃氏立即板起面孔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安宇夢爲難,面露鬱色。黃氏便不由分說拉了他的手便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