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軒駐足,目光企及之處,是一個小丫鬟的背影。白振軒略喝了幾杯酒,目光有些飄忽,但見金色的秋陽底下,那個身着淡黃色衣裳的小丫鬟背影很是婀娜,有些像心硯,他不由自主便喚出了聲:“心硯!”
小七一僵,本能地回過頭去。
原來是寧彥的丫鬟小七。白振軒看着小七那張清麗嬌俏的面孔,心裡涌滿了失落。不是心硯!怎麼可能是心硯?他的心硯早已化作洛縣郊外的一抔黃土。
那個夜晚,心硯像只無助的小兔在月色裡狂奔,披頭散髮,衣裳不整,然後決絕地往王家園湖裡縱身一躍……自此天上人間,天人永隔。
想到這一幕,白振軒只覺心頭一股錐心的疼,眼前便眼冒金星起來。小七回頭見是白振軒時,原要躲開,忽見白振軒一手捂着心口,身子搖晃着,似是站立不穩,搖搖欲墜。她顧不得其他,扔下手裡那枝斷菊,撲到白振軒身邊,扶住他道:“少爺,你怎麼了?”
如此熟悉的稱呼,如此遙遠的稱呼,他有多久沒有聽人喚他一句“少爺”了。白振軒擡眼看小七的這一瞬,竟產生心硯就立於跟前的錯覺,他蹙着眉,喃喃喚道:“心硯……”
小七激靈靈一凜,心裡涌滿了感動。
這麼久,這麼久了,少爺還記着她這個已死之人。
兩廂沉默着,兩廂眼裡都閃着淚花。
白振軒最先回神,見小七眼底依稀有水光,詫異道:“小七姑娘,你怎麼哭了?”
小七急忙放開白振軒。眼睛看向別處,假意揉着,道:“是剛纔一陣風,一陣風帶了幾粒沙子,迷了奴婢的眼睛……白少爺,你又爲什麼哭呀?”
“我?我也是沙子迷了眼睛……”
二人不免有些侷促。
小七沒話找話道:“少爺剛纔是不是認錯人了?奴婢聽少爺喚‘心硯’,心硯。心硯是誰?”
“是我最心愛的女子。可是卻被我的愛害死了……”
白振軒說這些話的時候,整個人彷彿歷經了滄海桑田。小七聽着那哀傷欲絕的話,心頭已是疼痛萬分。更加沒有勇氣扭頭去看白振軒一眼。
“或許,她沒有怨你,擁有你的愛,她雖然死去。卻亦是幸福的。”小七拿話寬慰白振軒。白振軒卻頻頻搖頭,“今生今世。我最後悔的事情便是該愛時沒有勇敢愛,該斷時卻又藕斷絲連,因爲我的懦弱,優柔寡斷。害死了兩個女子。如果人生可以重頭來過,我不會再錯過心硯……”
小七的淚終是忍不住,重重滾落下來。她急忙背轉身。忙不迭用手背揩淚。少爺,有你這句話。心硯雖死無憾。
白振軒自嘲地笑了笑,“小七,我許是喝醉了,不然怎麼會同你說這些呢?”
小七正要再安慰白振軒幾句,一個太監走過來,站在那盆綠菊跟前,用太監慣有的尖細嗓音驚叫道:“哎呀,是哪個手賤的,竟然折斷了這盆最珍貴的綠菊?這可是王妃最愛的一盆,要死了要死了,是哪個兔崽子,被灑家抓到,定拉到王妃跟前去,非打斷他的手不可!什麼破爪子,如此下賤!在孃胎裡就沒有好好綁紅線!”
太監叫囂着,因他掌管王府裡的花綠化等工作,綠菊被折,他首當問責,所以尤其緊張,不抓到那個兇手,他自己就得被罰。
小七看着那太監的方向,蹙眉不語。
白振軒看了看她,再看看綠菊,便伸手拍拍她的肩,大步流星走向那個小太監,道:“這綠菊是我不小心弄斷的,你儘管去稟告王妃,把事情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免得王妃懲罰你。”
那小太監見來認罪的是王妃的親兄弟太子的侍講大人,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點頭哈腰,灰溜溜去了。
白振軒回頭給了小七一個淡淡的微笑。小七見他的微笑間籠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心裡不由一酸。心硯已死,她是小七,她又有什麼身份去安慰她的少爺呢?
※
楊沐飛今日因爲盡興,多喝了幾杯。忽見不知何時,白雲暖已經回到宴席上,卻不見自己的夫人劉靈芝,便道:“表妹,可見着你表嫂?”
白雲暖拿紈扇掩嘴道:“瞧你有了酒夫人,就把真夫人給拋到腦後去了,只怕從這雍王府出去,一回到尚書府,就有搓衣板等着你的膝蓋了。”
“表妹何出此言哪?”楊沐飛有些囧。
白雲暖正色道:“不瞞表哥你說,適才阿暖不小心把表嫂得罪了,她已經負氣先回尚書府去了。”
楊沐飛有些訝異,不知道白雲暖能得罪劉靈芝什麼,但因爲如今白雲暖可是雍王府,他只能數落自己的妻子,道:“定是她耍小姐脾氣了,等回到尚書府,看我好好教訓她!”
衆人皆知楊沐飛是喝醉了酒渾說的,不由起鬨取笑起來。
白雲暖道:“沒得爲了阿暖,讓你們恩愛夫妻有了嫌隙,那可是阿暖的罪過。我已讓丫鬟準備了薄禮,表哥回去時,幫我帶去給表嫂,就說是我與她賠罪的。”
楊沐飛見白雲暖給他臺階下,心裡很是受用,又與張易辰喝了不少酒,拍了不少馬屁。
相比楊沐飛的圓滑,溫鹿鳴可就實誠得多,這也是白雲暖比較欣賞他的原因。楊沐飛始終是親人,溫鹿鳴卻是朋友。親朋好友,親人再不濟也是排在朋友前面的,這是沒法子的事。
白雲暖怕楊沐飛喝太多,回去會惹事,便讓人早早送他回去,又派了真娘前去尚書府,將自己的心意帶去給劉靈芝,怕楊沐飛酒醉表達不周。
那劉靈芝見白雲暖如此放下身段,自然也覺自己有點過分了,又回贈了禮物給張翰。
禮物而已,沒別的意思,白雲暖自然是接受的。
溫鹿鳴和白蘋又留在王府內共進了晚餐,當夜留宿王府內。
溫鹿鳴爲人正直厚道,張易辰很是擡舉他,二人秉燭夜談,又是下棋,又是書畫,很有共同話題。
白雲暖、則和白振軒、白蘋三人閒話家常,聊到洛縣老家父親與駱雪音的家書,說了說白靈白清那對龍鳳胎的一些趣事,白振軒覺得累,便回東宮去了。
暖閣裡就留了姐妹二人。
白蘋神色鬱郁,眼角眉梢很是落寞。白雲暖憶起之前,談及白靈白清時,就見她神色不爽鬱鬱寡歡,心裡便有些猜疑,又不敢直面提問,只能旁敲側擊問她和溫鹿鳴的房事之類的問題。不料,白蘋倒是自己提起來了。
“阿暖,”她說,“姐姐我遇到不幸的事情了……”
白蘋欲言又止,白雲暖的心便揪了起來,“難道姐姐……”
白蘋點了點頭,白雲暖的心便沉到谷底。
白雲暖伸手握了握白蘋的手,道:“沒事,姐姐還年輕,橫豎會有的。”
白蘋面如死灰,“已經請了幾個婦科聖手看過了,都下了死斷,我此生想當母親無望。”
白雲暖深深一怔。
白蘋已經哭了起來,她是個含蓄的女子,即使面對這樣的打擊,亦不敢放縱自己心裡的委屈。
白雲暖伸手將她抱在自己懷裡,心裡難過無比。爲什麼這世上好人卻沒有好報呢?白蘋這樣一個品性都好的女子,怎麼就沒有當母親的機會呢?
“姐姐,世界如此大,總會有良醫良方的,我們慢慢找着,便是了。”白雲暖覺得自己的安慰是如此蒼白無力。
白蘋哭得梨花帶雨的,她哽咽道:“你姐夫也是這麼說的,可是他越是如此說,我心裡就越是過意不去。你也知道,你姐夫是怎樣的一個好人兒,我怎能讓他絕後呢?他可是溫家唯一的血脈。”
“姐姐,你不要多想了好嗎?走一步看一步,說不定哪一天你就突然懷上了呢?”
白蘋搖頭:“只怕我能等,你姐夫也願意等,可是我公公他卻不願意等呢?”
白雲暖皺起了眉頭,“怎麼,他老人家也已經知道你不孕一事了?”
白蘋點頭,“是無意中聽見的。”
“他是什麼態度?”
白雲暖從白蘋的神色裡已經預見了溫詩任的態度。老人家遇到這樣的事通常都無法理性,這可以理解。
“其實溫先生什麼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夫什麼態度。”
“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一夜,白雲暖因爲白蘋的事無法安眠。那邊廂,白蘋也無法入睡,於是姐妹二人便睡到一張牀上,又聊天至半夜,方纔漸漸睡去。
清晨,白雲暖一覺驚醒,白蘋還在呼呼大睡。
白雲暖憐惜地望一眼她的睡容,幫她掖了掖被子,沒有打擾她,便躡手躡腳起身,也沒有叫丫鬟,自己拿了件披風披上走出裡間。
剛推開門,伴着一股清新的晨間空氣,撲入眼簾的是張易辰長身玉立、俊朗不凡的身形。
“王爺……”
白雲暖剛一張口,張易辰就伸出食指摁住了她的脣。白雲暖擡眼,但見他眼裡盈滿了笑意,從那笑意,白雲暖不自覺便覺着幸福起來。
繼而,他輕輕拉住她的手,縱身一躍,二人的身子便飛上了雍王府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