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軒在靜宜齋內睡了大半日,終於酒醒。
鬆塔給他重新熱了醒酒茶來。
喝了醒酒茶,頭還是疼得厲害。
白振軒扶額使勁甩了甩頭,愣愣坐在牀沿上。
溫鹿鳴在窗下看了半日書,見白振軒醒了,忙收了書,踱步過來,見白振軒一臉惺忪,便笑道:“霸佔了半日我的牀,可該還我了。”
白振軒蹙眉看窗外,天色已經黑沉下來,便問道:“什麼時辰了。”
“酉時,到飯點了。”鬆塔一旁小心提醒。
提到吃飯,白振軒喉嚨口便有酒氣涌上來,好一陣噁心犯嘔。鬆塔忙端過痰盂讓他吐,他卻又煩悶地一把推開。
鬆塔委屈道:“少爺,咱們該回梅香塢去了,少夫人該找你用晚膳了。”
白振軒便道:“溫賢弟也沒用晚膳吧?咱們就在溫賢弟這裡吃一點。”
溫鹿鳴忙擺手,“小弟這裡粗茶淡飯的,白世兄千金貴體,還是趕緊回嫂子那裡吃飯去。”
“溫賢弟如此說來,敢是嫌我白家粗茶淡飯怠慢了你?”
溫鹿鳴一怔,即便粗茶淡飯,亦是白家對他的施捨,自己竟一時玩笑收漏了嘴,正不知如何收場,忽見白雲暖大步走了進來,她身後跟着低眉垂眼的心硯。
白雲暖一進門便不客氣損白振軒道:“哥哥也知道咱白家只粗茶淡飯看待溫公子,攏共就那麼點口糧,哥哥還要來靜宜齋與他討一碗去吃,不知道的人還以爲白家小氣,哥哥是存心不讓溫公子吃飽飯呢!”
白雲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辭,叫溫鹿鳴張着嘴。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接口。
白振軒苦笑了一下,在牀邊嘆了口氣。
他的目光越過白雲暖。落在她身後的心硯身上,想起鬆塔說的允姑誣賴心硯的說辭。心裡便堵得慌。
白雲暖見哥哥的目光雖是癡癡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卻並不與自己目光對接,知他是在看身後的心硯,便重重咳了咳。
白振軒一凜,意識到溫鹿鳴在場,慌忙收了目光,可是心硯站在面前,他便無法以平常心自處了。酒勁又退得不乾淨,便很是坐立不安,手足無措。
白雲暖於是上前強拉了白振軒起身,道:“幸而溫公子是賢弟不是賢妹,否則,不知他要替你擔上怎樣的罪名呢!哥哥,快回梅香塢用晚膳吧!”
白雲暖向一旁鬆塔遞了個眼色,鬆塔便忙上前連拖帶拽將白振軒帶走了。
白振軒一邊被鬆塔拉着向外走,一邊目光流連在心硯臉上,卻見心硯始終低着頭。自己經過她面前時她反倒身子向後退了退,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樣。
白振軒心裡憋悶,自責與愧疚糅合成一團。
心愛的女子。他不但娶不得,愛不得,見她被誣衊,自己還替她申述不得。
自己做人竟失敗至此。
白振軒肚裡憋了一股子怨氣回到梅香塢,焉能太太平平陪王麗楓用膳呢?
白雲暖原是好意,極力拉攏哥嫂團圓,促使其夫妻和睦,卻不知氣頭上的白振軒回到梅香塢豈會給王麗楓好臉色,只會是一場大鬧。
見哥哥總算被鬆塔帶走了。白雲暖轉身向溫鹿鳴福了福身子,“溫大哥打攪了。”
溫鹿鳴靦腆一笑。見白雲暖蓮臉生香,眉目如畫。竟然目光閃爍,不敢直視起來。
他側了身子,紅了臉頰,顫聲道:“小姐言重了,哪裡哪裡。”
白雲暖遂落落大方道:“你稱呼哥哥爲白世兄,不妨也稱我一聲世妹,大可不必小姐小姐的,如此生分。從前阿暖不懂事,還請溫大哥不要放在心裡。”
溫鹿鳴聽白雲暖和風細雨娓娓說道,心裡涌起一股暖流。拱手作揖道:“小姐……世妹說笑了,在下豈是那小肚雞腸之人。”
“知道你鴻鵠志向,非我等燕雀可比。”白雲暖噗嗤一笑,目光落在溫鹿鳴手上,見是一本《春秋》。備考科舉,必然要熟讀經史子集,枯燥無味,卻要爲着前程不辭辛苦,甘之如飴。
“十年寒窗無人識,一舉成名天下知。溫大哥,你的汗水終有一天會得償所願的,或許時日並不遙遠。”白雲暖微笑着鼓勵溫鹿鳴。
三年之後,金榜題名。這是溫鹿鳴的命數,白雲暖未卜先知,自然篤定而樂觀,溫鹿鳴身爲當局者,自然不肯如此張揚,且還含滿對前程未可知的迷茫。
他羞赧道:“世妹說笑了。其實十年寒窗苦讀,在我看來,不爲名利不爲財,但求與書醉,纔不枉與書結緣一場。”
溫鹿鳴的輪調令白雲暖很是驚豔。
她雪亮着眸子,盯着溫鹿鳴看了一會兒,欣賞之情溢於言表。
“溫大哥真不愧是真正的書癡,父親欣賞你,留你在白家,定然將強金閣內所藏之書,與兄遍讀之。”
聽白雲暖如此說,溫鹿鳴也顯得激動,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正視白雲暖,白雲暖卻福了福身子,攜着心硯離了靜宜齋。
於是,他只能看着白雲暖姣好的背影消融於月色中而興嘆不已。
心硯陪着她家小姐慢慢走在寶芳園內,月上柳梢頭,滿園銀光迷濛。再看月光下的她家小姐,美輪美奐,怎個美字了得。
心硯大着膽子說道:“小姐神仙般的人物,真不知將來哪家少爺有福,與之良配。”
白雲暖駐足,側頭好笑地看着心硯,“因何有如此感想?我母親都不擔憂的事情,你偏如此擔憂。”
心硯道:“奴婢只是有感而發。覺得小姐面對的選擇太多,莫說小姐,就連奴婢都有些眼花繚亂,舉不定主意了。”
白雲暖驚詫地看着心硯,好笑道:“你胡說什麼?哪裡就選擇多了?”
“莫說遠的,就拿眼前說吧。章大少爺有財有勢,卻有些不學無術;溫公子倒是知書識禮,偏生家境不好。一貧如洗。哎,都配不上我家小姐!”
心硯極度苦惱地搖了搖頭。甚是認真地嘆氣。
白雲暖拿帕子掩嘴笑,哧她一句道:“這話在我跟前說說就好了,切莫讓旁人聽了去,不明就裡的人還會覺得你家小姐我竟如此自負張揚,那就讓人笑話了。”
心硯不置可否地嘟了嘟嘴,陪着她家小姐慢慢走回聽雨軒去。
二人沒有經過梅香塢,徑自從東角門進了聽雨軒。
白雲暖要去蘭庭給白姜氏請安,便讓心硯替自己換了衣裳。
換好衣裳。洗了把臉,神清氣爽地往蘭庭去。爲着路近,便悄悄穿過西角門,進了梅香塢。
剛走到梅香塢園子裡,就聽廂房內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依稀是碗碟落地的聲音,白雲暖愣住,與心硯面面相覷,不由自主便走上回廊。
站在廂房外,聽屋內傳來白振軒的聲音:“我敬你是少夫人的奶孃。便對你禮讓三分,可你要記住,你只是少夫人的奶孃。你不是本少爺的丈母孃,本少爺回不回來與你家少夫人吃飯看本少爺的心情,輪不到你一個下人指手畫腳!”
分明是在訓斥允姑。
白雲暖蹙緊了眉頭,待要推門進去,手擡到半空又停住了。
自己此番進去,勢必看見一屋子狼藉,滿地碎碗碎盤子不說,還有允姑和王麗楓的眼淚,那一切落在自己眼裡的話。日後王麗楓在她面前還有何尊嚴可言?要知道她是長嫂,面子無論如何都不能丟在自己這個小姑子面前。
“小姐。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咱們何必去蹚這灘渾水?”
心硯竟然比自己還看得開。
白雲暖咬咬牙。轉身走掉。心裡想的是,那允姑確有些多事,哥哥給她點顏色瞧瞧,也無不可,只是嫂嫂心善柔弱,只怕哥哥這一頓酒瘋發出來,嫂嫂的膽子要嚇破幾分了。
到了蘭庭,主僕二人少不得要收拾心情,雖然不會將梅香塢內的動靜稟告白姜氏,可是要遮掩那動靜帶給自己的衝撞也需花點心力。
“阿暖,你今兒個怎麼了,怎麼一臉心不在焉的?”白姜氏覺察到女兒的異樣,便關切地問道。
白雲暖顯得有些慌張,“沒……沒有啊!”
“沒有?那爲何母親剛纔問你話,你半晌也沒有回答我呢?”白姜氏的目光在女兒臉上探尋着。
“母親你適才問我話?問我什麼話?”白雲暖極力掩飾,可是自己適才走神,的確沒有聽到母親的問話。
真娘站在一旁,忙對白雲暖說道:“夫人適才問小姐,紫藤一事是小姐授意心硯去找章大少爺的,還是心硯自作主張,私自去找章大少爺的。”
“此次,倒要記心硯一筆功勞。”白雲暖原是爲了在白姜氏面前擡舉心硯,不假思索便道出實情,竟讓白姜氏不悅地板起了面孔。
只聽白姜氏肅然道:“這一次事已至此,無傷大雅,也就算了,下不爲例。”
白雲暖一怔,想替心硯辯解幾句,卻如吃了黃連一般,苦在心頭,卻說不出口。
她只能鬱悶地看着母親將心硯喚到跟前去訓話。
“少夫人要尋她的丫頭,你大可來稟告我和老爺,白家連下鏢保章家兄妹去永定州的能力都有,更何況尋訪區區一個丫頭,你又何必白白的去章家現眼?這一次幸而無傷大雅,可要是那章少爺因此賴上你家小姐,看你如何是好!況你是自作主張,並未徵得小姐同意,這豈是一個奴才該盡的本分?這一回你是假借小姐之名做了一件好事,保不準你回回假借小姐之名做出的都是好事,要是有朝一日,你因此毀損了你家小姐名聲,就算讓你和雨墨博得相同下場,也賠不回你家小姐的損失……”
白姜氏一向賢良淑德,甚少如此裝腔作勢,危言聳聽,一時訓斥得心硯淚眼汪汪。
白雲暖一旁看着,不由急道:“母親,哪就那麼嚴重了?”
真娘也忙端了一碗玫瑰露上前,勸白姜氏道:“夫人,喝口玫瑰露降降火。”
趁着母親喝玫瑰露敗火的空隙,白雲暖給心硯丟了個安慰的眼神過來。
心硯這才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淚痕,悄無聲息地抽了個噎,看起來楚楚可憐的。
白雲暖暫時不能顧及她,少不得上前好言好語安撫了白姜氏一番,白姜氏卻又遷怒起王麗楓來。
“咱們白家好歹也是真金實銀給她買的丫鬟,就那麼不入她的眼麼?要你們巴巴地替她去海神爺手裡搶人?”白姜氏不忿道。
白雲暖遂賠笑,跪在母親身邊,頭倚着她的臂彎,討好笑道:“母親說哪裡話?嫂嫂何曾要我們替她去尋人?不過是我們自己多管閒事罷了,母親可不能把這氣撒在嫂嫂身上。”
“她就算不明說,橫豎也是表露了心裡不滿,不然你們會這樣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白姜氏斜睨了白雲暖一眼。
白雲暖不禁在心裡暗暗叫苦:婆媳關係真是天底下第一難搞的關係,母親在她眼中是世間絕頂的好人,偏生對自己的媳婦也不肯寬容一些,就無怪乎前世章江氏身爲自己的婆婆不待見自己了。前世的自己病癆子一個,又有章思穎從中作梗,自己與章江氏能和平共處,沒有撕破臉,已是奇蹟。
白雲暖耐着性子游說母親,她撒嬌道:“母親,話何必說得那麼難聽?哪有做母親的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比作狗的?母親換一個角度想,那海神娶媳婦的說法本就不可信,紫藤若填了海勢必死路一條,心硯雖是找章大少爺幫忙,那章大少爺也是看了白家的面子才肯救人。無論如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等功德是章家和白家一同記下的,母親就不要介懷了。”
白姜氏這才緩過勁來,睃了心硯一眼道:“無論何時何地,萬不可學你妹妹雨墨,自掘墳墓,自尋死路。”
心硯委委屈屈地蹲身,道了聲:“是!”
白姜氏又轉怒爲笑,讓真娘令盛一碗玫瑰露賞給心硯。
這一夜,心硯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無論是白振軒訓斥允姑的話,還是白姜氏形容雨墨的“自掘墳墓,自尋死路”八個字,都在她耳邊彷彿迴旋,令她無法安睡。
少爺與少夫人夫妻不睦,是因爲自己麼?她不敢如此想,自己不過一個小小丫頭,哪有那麼大的魅力?
而雨墨,她的妹妹,嫁到舍村朱家後,又是什麼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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