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距離婚期還有五天,禮部的人已經來過幾次,公主府的門檻都快叫他們踏平, 屋子正中間的案上放着幾身大紅喜服, 都是宮人們叫他來試尺寸的, 陳韞玉僅僅瞥了一眼後就再也沒有理會。
十月初二, 陳韞玉被請進了宮, 宮人們來來去去,在他身上套上厚重的世子禮服,腰佩玉佩, 頭帶冠冕,笨重的幾乎挪不動腳, 他全程毫無怨言, 甚至對周遭宮人都以禮相待。
十月初三黑雲遮天蔽日, 昏暗如夜,陳韞玉一襲青衣, 站在窗前神色如常,心道: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想不到老天爺也是好事之徒,竟也知道要打仗了。
這天夜裡, 京城裡小童哭聲震天, 悶熱異常, 呼吸間都是溼熱的朝氣, 連着好幾家都徹夜燃着燭火, 照着這股不祥之氣入了京。
“報!”
馬蹄聲從北方一直蔓延到京城,在人們正在酣眠時, 宮門突然大開,於是這位精疲力盡的信使就被放了進去,是夜大內皇宮內燈火長明,亮如白晝,有隻穿了一隻襪子的大臣扶着烏紗帽顛簸着進宮。
“你是說北吳反了?”倚在龍椅上的景帝終於坐直身體,竟還有些不適應,望着被連夜叫進宮來的大臣難以置信的反問。
“他爲什麼反,憑什麼反?”他似乎氣急,連問了兩句廢話。
大臣們各個低着頭不吭聲,均是一副唯恐觸怒龍顏的謹慎樣子。
“說話啊,都啞巴了麼,早前都幹什麼去了,這個時候都打到我們邊境了才說他們反了,派去打探的人呢,不是纔給我回報說北吳公主一切正常,與諸位皇子世子關係融洽麼,這就是你們說的融洽?融洽到背後捅我們刀子?”景帝氣急,連着將衆臣罵了個狗血淋頭。
蔣長平抹着額頭站出來道:“皇上息怒,現在首要的是平亂,邊境百姓幾經波折,現在定然苦不堪言,還望陛下早做定奪,還百姓一個安身之處,還我大陳一個安寧。”
聞言景帝的氣果然消了幾分,壓着怒氣直奔主題道:“李卿家,你來說說,此次派誰應戰合適?”
兵部尚書李密之思索半晌道:“世子是否還在長公主府住着?”
“不妥!”想都沒想,這個主意就被景帝拒絕了,“韞玉大婚在即,這個時候出兵不妥。”
“臣以爲,以現下這種情況,這門婚事已經做不得數。”李密之悄然擡頭望了他一眼。
景帝皺眉,似在思索,道:“就沒有其他人選了麼?”
諸位大陳面面相覷,腦中皆是一片空白,突然景帝心中冒出一個人影,頭髮半白的周士謀在朝堂上大乎“老臣知罪”的場景就出現在他腦中……
“這個時候若是愛卿還在,該有多好……”
蔣長平站的靠前,瞬間就懂了他的意思,而李密之則是臉色微變,道:“世子才大敗北吳而歸,餘威猶在,已是最佳人選。”
景帝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敢問愛卿,滿朝文武,你可還找得出第二位人選?”
李密之頓時跪地告罪道:“微臣知罪,是臣治下不嚴,這才導致朝中無將才可用……”
“罷了……此次行軍,你也去把,不剿滅北吳,你就別回來,懂了麼?”
“皇上……”李密之有些錯愕,擡頭望向景帝。
“啓稟皇上,李大人近日正在着手操辦訓教三軍的事宜,這個時候若是離了李大人,恐怕不妥。”督查院右副都御史王中勤出列說道。
“不妥?有何不妥?我看都是被慣的,一個兩個除了縮在軍中之外再無旁的建樹,除了能在圍區獵幾隻兔子外還能幹什麼,這還離不得李愛卿了是麼!”景帝揹着手面容微怒,臉上出現一抹不自然的潮紅。
“微臣並非此意!”
“都別說了,就這麼定了,既然當初主和的是李愛卿,那這次就由你統領全軍吧,相信不論是和是戰,李愛卿都能決勝千里。”景帝揮袖,一錘定音。
“微臣……領命。”
陳韞玉得到消息是在清晨,許是有幾分愧疚,景帝還特意囑託李密之不準夜裡擾人,直到三軍集結完畢才告知與他,而此時北吳公主已被軟禁在了內宮……
這次出發的低調無比,景帝還在氣頭上,未能在宮門前給三軍打氣,於是一行人走的冷冷清清,就連馬上的旌旗都揚不起來,陳韞玉一路都對李密之愛理不理,二人一正一副,漸漸的就生出兩股勢力。
越靠近邊境情況越嚴重,路邊餓殍衆多,還多有孩童,陳韞玉內心麻木,只面無表情就側過臉。
這天三軍在居庸關南兩百里紮營,李密之見陳韞玉盯着戰圖沉思不語,便問:“對此世子有何高見?”
“主將是李大人,大人又何必來問我。”陳韞玉頭都不擡,語氣淡淡。
“……是李某多言了。”
“嗯。”
“……”
撞了兩下鐵板,李密之氣的一撩簾子就出去了。裡頭的陳韞玉還是一副淡然神色,心裡想着,雁遲,若是你在,你會怎麼打呢?對了,他打什麼,此次前來他又不是真的來打仗的,陳韞玉哂笑一聲,突然覺得自己也是給人當狗當慣了,乍然成了個人反而不會說人話了。
此次北吳行軍是繞了遠路的,儘量遠離大夏,曲曲折折才抵達居庸關附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懷來,懷來難守易攻,可北吳十五萬人馬卻沒有絲毫膽怯,堅壁清野,大有背水一戰的意思。
是他那封信惹急了他們麼?若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當夜,李密之派了兩千人馬伏擊北吳外圍營帳,卻不料北吳也想趁亂起勢,於是兩夥人馬生生撞在一起,頓時打了個你死我活,李密之得知全軍覆沒的時候氣的鬍子都飛了,他眼角卻瞥見陳韞玉低頭勾了勾脣角,怒道:“世子這是何意,我軍大敗就這麼好笑麼?”
陳韞玉淡然迴應:“我總算知道周將軍是怎麼死的了,我明明隻字未言,李大人就說我嘲笑士兵,這上下脣一閉話就出口了,都說刀劍無眼,在我看來都比不上李大人的信口雌黃。”
“你!”李密之臉都氣白了,被他一番話說的啞口無言。
“大人不必多言,說我是說不過大人的,萬一大人說我叛國這就不好了,本世子還是去前線打仗的好,李大人就在這裡好好等着吧。”說完他又是一笑,輕飄飄的走了。
進入懷來城時,陳韞玉未帶一兵一卒,卻想不到帶兵的竟是北吳太子施君鳳,一見陳韞玉就將手裡的信扔在地上,冷然道:“這封信不是我皇妹寫的,你們大陳究竟在搞什麼鬼?”
“啊~被發現了啊,”陳韞玉不以爲意的攤手,隨口道,“沒錯,寫信的是我,想同北吳做筆只虧不賠的買賣,就看太子殿下應不應了,本世子以爲我孤身一人前來立場已經很清楚。”
“你不怕我殺了你麼?”施君鳳一身戎裝威嚴無比,一雙眼與嘉和公主無異,他跨下臺階拿劍直指陳韞玉。
“我以爲你不會這麼做,”陳韞玉輕輕撥開劍尖,輕描淡寫道,“既已到了這一步,北吳早已落得了個主動生事的名頭,而大陳與大夏尚有盟約,殿下以爲你們又有幾分勝算。”
施君鳳狠狠地瞪着他,對他恨之入骨,只巴不得將他扒皮抽筋……就是這個人,假冒暮雪的名義寫了一封信,說她在大陳受盡折辱,淪落到給世子做妾的地步,他父皇愛女心切,力排衆議當下決定出兵,現在卻發現一切都是陷阱,他們打聽到的消息與此出入甚多,而僞造這一切的正是她皇妹的準夫婿,是這位遼東世子陳韞玉。
“爲什麼?”
“不爲什麼,我既不想娶,令妹也不想嫁,她甚至都不想活,與其浪費她這一番死志不如來個破釜沉舟,謀一個永久太平。”
“……她不想活是什麼意思,永久太平又是什麼意思?”施君鳳咬牙切實,一雙眼幾乎瞪出血來。
“這就得問令妹了……只要這一戰北吳敗,而後我保你們百年太平。”
施君鳳嗤笑道:“你憑什麼如此篤定,你甚至都不是主將。”
陳韞玉坦然,“對,你說的沒錯,我只是區區世子,至少現在還是。”
至此施君鳳眼神突變,望向他身後,空空如也,原來這纔是他孤身前來的理由。
“你是想謀朝篡位?”他震驚道。
“這麼詫異做什麼,正如你父皇爲了貴國公主舉國之力出兵,我也有想要守護的人。”
“這麼大逆不道的事你又如何承擔的了?”他還是有些質疑。
“大逆不道?沒有什麼大逆不道……我的心裡沒有大義,我的大義就是他。如果連他都守護不了,我要這大義又有何用。”
從頭到尾他都鎮定的不像話,他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那個人的痛苦,那個人的掙扎,從這一刻起,都由他揹負。你沒有報的仇,我來,你狠不下心踐踏的,我來,我只要你活着,活的自在,那些被禁錮的過往,我會全部給你擊碎。
一瞬間施君鳳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力量,不由問道:“我要怎麼做?”
“退!”
“還有呢?”
“殺……至少千人……”
“……你說的殺,莫非是讓我吳兵自戕?”施君鳳神色錯愕。
陳韞玉冷冷道:“你也可以不殺,拿早前死去的士兵屍體製造假象,不過我不建議你如此行事,一來此舉耗時較長易留破綻,二來李密之雖沒什麼本事,可心思卻多長了幾個,還是奉勸你速戰速決。”
他痛苦的閉眼,半晌才道:“你要如何確保你所說的太平能夠實現?”
“說實話,我沒有半點把握,只有一顆不甘的心,對你而言賭上的是上千士兵的性命,可對我而言,賭上的是我所有親密之人的性命,我比你更渴望成功。”
“好,我信你!只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暮雪……還望世子盡力保全,事後不管世子要什麼,我北吳都會給。”
陳韞玉略微思考了下就點頭了,他朝他伸出手,二人擊掌爲盟,下一刻陳韞玉轉身就走。
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施君鳳陷入沉思,他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人命不是買賣,他就這樣葬送千人,到底值不值得……
空蕩蕩的營帳裡安安靜靜,沒有迴音,一切拷問自此都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