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世綱和曹無傷剛剛來到京城,王承恩便已經得到了懷德的通報,曹無傷找到木語菱的事情,王承恩也是心中有數,這些天,更是曉得木語菱這丫頭利用自己入宮講學的父親以及長公主朱媺娖來打探朝堂的消息,猜的沒錯的話,十有八九是通過曹無傷傳遞給朱平安的。
王承恩不覺很是欣慰,當年的小兒女如今終於長大成人了,難能可貴的是雖遠隔千里,心中卻始終裝着彼此,盡一切最大的努力來爲對方分憂,這讓王承恩感觸良多,但一想到自己那位脾氣執拗的老友木嚴梓,王承恩卻是一陣氣堵。
朱媺娖既然開了口,背後還有木語菱那丫頭的助力,王承恩自然不會等閒視之,當下苦笑連連的點頭同意,命懷德帶着朱媺娖去換了一身小宦官的衣服,又千叮嚀萬囑咐,這纔將朱媺娖領入了乾清宮大殿。
大殿中文武官員已經齊備,山呼萬歲之後,便開始議事。王承恩將朱媺娖安排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中,這才悄悄的迴歸本位。
內閣首輔劉宇亮外出督軍,如今的文官首位便是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兼掌兵部事的楊嗣昌,一身大紅的緋袍,顧盼左右,不怒自威。
今日的朝會氣氛略有些壓抑,楊嗣昌不免有些焦躁。得崇禎帝信任有加,更主要的則是楊嗣昌獻上的“四正六隅十面張網”的方略收到了極佳的效果。楊嗣昌推薦的熊文燦總督五省軍務,連戰連捷。將李自成的殘部逼進商洛山中,只是由於地勢複雜。如今還遲遲未能抓到李自成等一干匪首。而張獻忠、羅汝才之流已經不得不向熊文燦投降歸順,這樣一來,身處朝堂之上的楊嗣昌自然有了底氣,一時風頭無兩。
居廟堂之高,自然要深謀遠慮,好不容易穩住了平亂的局勢,朝中的反對聲音一下子減弱了很多,但楊嗣昌卻不敢掉以輕心。文官集團內部派系林立。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境地。自仁宗朝時起,內閣是英雄地,也是英雄冢,多少名臣在此折戟沉沙,到了崇禎朝,內閣的更換更像是走馬燈一般。令人眼花繚亂,爲了能穩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勢,必須要拿出更爲顯赫的政績來。
於是乎,楊嗣昌決心走一步險棋。先集中一切資源平定流賊之亂,與關外滿清秘密議和,然後養精蓄銳。爭取一戰而定遼東。如此一來,還有誰能撼動他楊嗣昌的“中興名臣”的地位。
很幸運的是,他終於找到了兩個最重要的盟友,崇禎皇帝和掌管御馬監親軍、監督天下兵馬的高啓潛。有了這兩個人的支持,楊嗣昌感覺自己完全能做成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只是最近。在京師的市井之間,卻忽然出現了一些詭異的消息。高啓潛和遼東巡撫方一藻派出的使者周元忠的消息忽然傳遍了大街小巷。一時間衆說紛紜,言官御史和士子文人更是蠢蠢欲動,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這令楊嗣昌不禁憂懼萬分。議和一事,崇禎早已應允,但到了實際表態的時候,卻怎麼也不肯吐口。這樣一來,便將楊嗣昌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半年前開始的和議,直到如今也沒商量出一個給關外滿清的回覆,滿清則是乾脆直接的興兵入寇,兩路大軍橫掃北直隸河北之地,這些天,楊嗣昌多次秘密進宮面聖,希望崇禎“聖鑑允行”,早下決斷,頒佈旨意,哪怕是密旨也可,儘快與滿清達成協議,好騰出手來全力剿滅流寇殘餘。袁崇煥前車之鑑,楊嗣昌可不想落得一個千刀萬剮的下場。
可崇禎皇帝依然是首鼠兩端,遲疑不決。
於是便有了今日的朝會,崇禎皇帝打算再試探一下百官的意思,然後再下決斷。楊嗣昌眯着眼睛思忖了好一會,這纔打定了主意。北直隸之地如今力主死戰的只有盧象昇的宣大軍團,崇禎之所以猶豫不決,便是寄希望於盧象昇能順利擊退清軍,好擺脫不得不和滿清議和的尷尬境地,也就是說,崇禎還在等盧象昇的消息。
這就說明,楊嗣昌如果要說服崇禎堅持和議,就必須先解決掉盧象昇這個不穩定因素。想明白了這一點,楊嗣昌頓時有了主意。
等到崇禎剪短的開場白一講完,楊嗣昌便趕忙站了出來,“陛下,臣有話要說!”
朝堂之上靜悄悄的一片,誰都知道楊嗣昌目前雖尚未正式入閣,但卻擔着首輔的權位,他既然站出來,誰也不會說什麼。
“宣大總督盧象昇率兵與入寇韃虜決戰,於慶都三戰三敗,之後屯兵於真定,臣朝會前剛剛收到雞澤駐軍送來的急報,盧象昇竟然擅自率軍向廣平、順德一帶後撤。臣以爲盧象昇這是畏敵如虎,意欲擁兵自保,臣請朝廷降旨,撤換盧象昇至京師有司衙門治罪,並以幹員替之!”
一語既出,滿堂譁然,就連崇禎皇帝也是一愣。“居然有這等事情?可屬實?”
“千真萬確!料想戰報在今日之內也必將到達京師,呈覽御前!”
“盧象昇大膽!”一身冕服的崇禎皇帝勃然大怒,盧象昇出京之時,曾在御前指天發誓將萬死以報朝廷,卻想不到,如今坐擁數萬大軍竟然不戰而走,崇禎皇帝如何能夠接受!
“駱養性何在?”
駱養性一個激靈,慌忙從隊列中站了出來,“臣在!”
“命錦衣衛速速……!”
崇禎皇帝正欲命駱養性即刻派出緹騎前往河北捉拿盧象昇入京問罪。文官隊列中卻忽然傳出一個聲音,“陛下,老臣有本上奏!”
殿中文武衆人都是一愣,誰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崇禎盛怒的時候出言打斷,因此都好奇的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探尋。
人羣中,慢慢走出一位同樣是緋袍的文官來,約莫五十多歲的年紀,一把長鬚已然是白多黑少,身軀胖大,步伐移動的不疾不徐。
看清了出聲的爲何人,崇禎、楊嗣昌,包括衆文武都是一愣。
緋袍老者便在衆人的注視下來到御階前,在楊嗣昌的身邊站定,氣定神閒的躬身施禮。
王承恩小心翼翼的看看崇禎,發現崇禎並沒有因爲此人的出現而變得愈發震怒,相反,反倒是刻意壓下了怒火,向着自己點點頭。
王承恩馬上撩起袍子,小跑着下了御階來到那緋袍老者的面前,湊近他的耳邊,大聲喊道:“賀閣老,您老可好,皇上問您有何本章要奏,儘管奏來便是!”
費了吃奶的勁喊了三遍,老者似乎這才聽清楚王承恩的話語,點點頭,一開口,聲音便是比之旁人要高上數倍,甕聲甕氣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惹得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
“老臣今日要彈劾兵部右侍郎陳新甲!”
一句話頓時讓衆人都傻了眼。傻子都知道如今的兵部是楊嗣昌兼管,這陳新甲又是楊嗣昌麾下的干將,被一力推薦到兵部任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宣大軍事。這老傢伙吃飽了沒事幹,彈劾這兩個紅得發紫的人做什麼。
楊嗣昌的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面前的老者他很熟悉,此人便是崇禎一朝有名的直臣,又是大明朝獨一無二的“聾子閣臣”賀逢聖。乃是歷經三朝的老臣子,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出身,舊曆宦海,素有清名,乃是清流文官的中流砥柱。自崇禎九年加太子太保銜,升任文淵閣大學士以來,便是內閣中的一員。
由於自幼家貧因病耳聾,所以平素在內閣中並不過多的參與政務,內閣大學士的名位更像是崇禎皇帝賦予他的榮譽稱號。但此人生性耿直,而且自奉儉樸,其清廉是天下人皆知的。
楊嗣昌自忖平時對其也是尊敬有加,卻沒想到,今天一上來,他卻搶先彈劾了自己的左右手陳新甲。
“賀閣老……!”楊嗣昌囁嚅着想要說兩句,賀逢聖卻是一揮手,“楊尚書,今日乃是公義,非是老夫刻意針對,這一點,還請楊尚書擔待。”
如此一說,楊嗣昌卻是沒法再開口了,只得老老實實的閉上了嘴,聽賀逢聖開始說話。
“老臣今日所上奏章,事關重大,且時間緊急,老臣未來得及與諸位閣臣商議便直接奏報上來,請皇上恕罪!”
賀逢聖不慌不忙的從懷中摸出一封奏疏,交到王承恩的手上,王承恩又飛奔着傳遞到崇禎的手中。
“兵部右侍郎陳新甲擅自發布兵部命令,命山西大同總兵官王樸自北直隸前線撤軍,險些釀成大禍。老臣請陛下降旨,徹查其擅權自專之罪!”
大殿中頓時轟的一聲炸開了鍋。“那王樸不是戰死了嗎?怎麼又成了臨陣脫逃,河北宣大軍中到底是發生了何事,怎麼如此紛亂?”每個人都頂着這樣的一個疑問。
賀逢聖的這番話出口,站在崇禎身後的王承恩眼中卻是精光一閃。朱平安、盧象昇都沒膽子解開的蓋子,想不到卻由這賀逢聖揭開了,賀逢聖哪裡得來的消息?難道是偷偷潛入京城的那一位所爲?
王承恩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看來這位前閣老大人的功力依舊啊,不發則已,一發則雷霆萬鈞,倒是別出心裁,竟然說動了賀逢聖來開這一炮。卻不知,朱平安是否想到這些個變故。若是知道了,又該如何應對呢,這老傢伙可是和楊嗣昌一樣不好對付,千萬莫要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