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上了樓,下面的人依舊熱熱鬧鬧的,阿瓷沒有注意到樓下那道一直注視着自己的目光。
大風吹了整整一天,夜晚時卻忽然安靜了下來,阿瓷裹着一層被子爬上了客棧的屋頂,看着乾淨澄澈的一輪皎潔圓月,發起了呆。
不一會兒身邊忽然多了一人,阿瓷轉過頭去,卻見孫弦寂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手裡還提着一罈子酒。
“孫大哥有什麼煩心事?”阿瓷好奇道。
“並沒有。”孫弦寂答。
“那爲什麼……”阿瓷盯着他手裡的酒罈子。
孫弦寂淡淡一笑,將酒罈子往阿瓷面前一送,道:“清風明月,美酒佳人,姑娘可願意與在下小酌一番?”
阿瓷拿過他身邊的杯子,遞給他,“何樂而不爲?”
孫弦寂給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酒過三巡,兩人的面色都染上了紅雲,阿瓷看了孫弦寂一眼,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孫弦寂狐疑地看着她,“你笑什麼?”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兩個會這麼坐在這兒一起喝酒。”阿瓷盯着杯中的酒,笑道。
杯中一枚小小的銀月,她輕輕晃了晃,月亮瞬間碎成了無數銀屑,她對着空中的月亮舉了舉杯,道:“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孫弦寂接口。
“孫大哥,你這次去西域是要做什麼呀?”阿瓷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酒杯,問道。
“去幫前輩了結一樁心願。”
阿瓷腦中浮現出那鶴髮雞皮的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好奇,“那老婆婆究竟是什麼人?”
孫弦寂想若是自己告訴她那老婆婆是於英的姐姐,阿瓷斷然是不會相信的吧,他苦笑,道:“一個可憐人罷了,她與我師叔是舊識,於我師叔有恩,師叔便一直想着要回報她。”
“原來如此……”阿瓷一下一下地點着頭,將酒喝了,手一伸,杯子遞到孫弦寂面前,孫弦寂提着酒罈子給她倒了一杯,阿瓷道:“這酒很貴吧,那黑心掌櫃是不是坑了你不少錢?”
孫弦寂挑了挑眉:“爲何這麼說?”
阿瓷立刻便坐正了身子,“孫大哥,我跟你講,我剛來這客棧時,這黑心掌櫃賣了我十盆水,找我要了一百兩銀子,後來我給阿英熬藥,他又收了我一百兩,阿英打破了他三壇酒,他收了三百兩!再加上一些別的,總之他就像水蛭吸血一樣恨不得將我們的銀兩榨乾!”
阿瓷一臉的憤憤不平,孫弦寂卻依然懵懂,“瑰月掌櫃向我收的銀兩都是很正常的,阿瓷你和掌櫃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阿瓷瞪圓了眼,“莫非那傢伙瞧不起咱們平民百姓?!”
孫弦寂不禁莞爾,道:“沒準是掌櫃見你們倆年紀小卻財大氣粗的,便想着逗你們玩兒,上次於英去找他麻煩,他不也只是吊着他撓了他癢癢,也並未如何爲難你們,等你們要離開了,他會把錢還給你們的。”
“話雖這麼說,可是那次差點要了阿英的命。”阿瓷嘟囔道。
孫弦寂微微一笑,抿了口酒,並未說話。
“孫大哥,我聽阿英說這掌櫃身上有刺字,是朝廷放逐的犯人,你知道有誰近幾年被流放的麼?”阿瓷忽然想起這個,問道。
孫弦寂凝神想了一想,搖頭道:“我很少留意朝廷之事。”
阿瓷有些泄氣,孫弦寂道:“但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否則總會走漏些風聲,我卻從未聽說過有叫瑰月的人被刺字流放的,刺字流放,恐怕也只比死刑稍好些。”
“爲什麼?我看那掌櫃過得逍遙快活得很。”除了有個患病的妻子。
“刺了字,便是終身的印記,到哪兒大家都知道他是犯人,人人得而誅之,這樣活着,有時候倒還不如死了。”
“他的字刻在後頸上,沒人會仔細盯着他的後頸看的。”
“我朝的刺字一般都是刺在臉上,這後頸上,我也是頭一次聽說,於英他會不會是看錯了?”
阿瓷想了想,“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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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哥,我先下去了,阿英這小子一覺醒來要是沒見着我估計又得瞎操心。”阿瓷站起身,卻因爲坐得久了又喝了酒,腦子有些暈乎乎的,一個沒踩穩就要摔下去,孫弦寂急忙伸手去扶,阿瓷心裡慌亂,沒看清一頓亂抓,扯着孫弦寂的衣袖便往後倒去。
兩人就這麼直統統得掉下了屋頂,阿瓷從孫弦寂懷中鑽了出來,孫弦寂悶哼一聲,阿瓷急忙擔憂道:“孫大哥對不起!你沒事吧?”
孫弦寂坐了起來,道:“沒事,你不用擔心。”
阿瓷還是有些不放心,孫弦寂揉着她的腦袋笑道:“還說於英會瞎操心,你還不是一樣?我真的沒事。”
一陣冷梅清香飄進鼻翼,阿瓷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臉一紅,酒勁忽然上來,阿瓷頭一仰,輕輕吻了一下孫弦寂的脣。
身後忽然傳來石頭被踩的聲音,阿瓷急忙轉過頭,只見瑰月正站在那兒,面無表情的,好似一座尊神。
阿瓷和孫弦寂兩人都有些尷尬,瑰月攏着袖子恭敬地拱了拱手:“打擾二位了。”
阿瓷忍不住捂臉,“你站住。”
瑰月正轉身要走,被她這麼一喊又停了下來,淡淡問道:“客官有何吩咐?”
“你,你不要跟別人說。”
瑰月秀致的眉微微一挑,“跟誰說?你弟弟麼?”
阿瓷更尷尬了,她爲什麼要沒事找事加這麼一句?
“夜裡雖然風停了,但還是挺冷的,二位若有什麼事,還是去房間裡解決爲好。”瑰月平淡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還好死不死地又加了一句,“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鄙人很樂意。”
樂意你大爺的!
阿瓷在心中將瑰月又罵了一頓,她站起身,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衫和頭髮。
孫弦寂也站了起來,站在阿瓷身邊,和瑰月對視。
瑰月神色稍稍變了變,攏着袖子舉到眉間,道:“若無事的話,鄙人告退。”
阿瓷看着他鬼魂一樣的後退消失,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正要往客棧裡走,孫弦寂忽然道:“你之前說他可能是朝廷重犯,我現在這麼一看,倒確實覺得有幾分眼熟。”
說完又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我記錯了。”
阿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多想,掀開門簾進了客棧。
瑰月推開門,進了內室,柳兒正拿着一本話本子,牀邊的小几上已經堆了好幾本,瑰月想着看來又要去買新的了。
“今日阿瓷姑娘沒有來,是不是你又說人傢什麼了?”
“我沒有說她。”瑰月走到牀邊坐了下來,輕輕撫了撫柳兒的長髮,笑道:“今日覺得如何?明天又是十五了,嚴大夫前些日子忙,明天應該有時間來給你看看。”
柳兒合上話本子,輕輕蹙起眉頭,“瑰月,你不用費盡心思給我找大夫了,我這身子拖着也是拖着,倒不如——”
話還未說完,瑰月便用吻堵住了她的嘴,柳兒愁苦的眼神漸漸轉爲無奈,瑰月鬆開嘴,溫和道:“柳兒,我們還沒有成親呢,你答應我的,等你好了我們就拜堂成親,在風走城也好,回京城也好,到時候我會風風光光的迎娶你,你不能失約。”
柳兒的嘆息輕軟如風,道:“那是在你刺字之前。”
瑰月的笑容淡了幾分,“你嫌棄我是戴罪之身麼?”
柳兒搖了搖頭,“瑰月,我們回不了京城了。”
“那便在風走城。”
“瑰月——”
“柳兒,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
柳兒放棄去說服他,這麼多年都拗不過他,這一時半會必然也不可能。
“我想見見阿瓷姑娘。”半晌,柳兒淡淡道。
瑰月沉吟片刻,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柳兒的臉上立時便出現了笑容,瑰月將桌上的話本子疊成一沓,又從旁邊的櫃子上拿來一根線,將它們捆好了,道:“我明日去給你買新的。”
“瑰月,我已經看膩了。”柳兒有些爲難,她低下頭,長髮掩住了她的神情,“這寫下來的故事,終究是杜撰的,怎麼也不如活生生的人來得有趣。”
“我不會再要求出去,你也不必再給我買話本了。”
瑰月面露頹然之色,但還是點點頭:“嗯,依你。”
柳兒端過小几上的藥碗,仰頭一飲而盡,藥雖苦口,但喝了二十餘年,她已經習慣了。
藥再如何苦也不如心裡苦。
瑰月扶着柳兒躺下,提着話本出了門。
他走到後院的古井邊,蹲了下來,點燃了火,將話本投進了火堆。
紅色的火焰襯着他素白的臉,那漆黑的眸中閃爍着幾點晶瑩。
阿瓷下來打水的時候,看到瑰月臉上的淚,以爲見了鬼,嚇得差點打翻了臉盆。
“你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瑰月擡起頭,神色依舊冰冰冷冷的,“這麼晚了,你端着臉盆來後院做什麼?”
當然是想着趁你睡了來偷水的。
阿瓷在心裡這麼回答,但明面上斷然是不能這麼說的,只得訕訕道:“我,我照鏡子,你看這臉盆明淨如銀,可不像面鏡子麼?”
瑰月一臉看白癡的表情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