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牢裡忽然亮起一盞昏黃的燭火,孫弦寂昏昏沉沉擡起眼,看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他想扯着嘴角笑一下的,但是卻沒有力氣,只能等那人走過來,將他任由自己攤成爛泥般的身體扶了起來,孫龍禰嘆了口氣:“這麼大個人了,我就離開一會兒,你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你娘要是知道了我下去可怎麼跟她交待?”
孫弦寂咳了兩聲,有氣無力道:“還死不了。”
孫龍禰在他肩頭捏了一把,孫弦寂皺了皺眉,聲音不由得大了些:“這裡被穿孔了你還捏?!”
孫龍禰面無表情道:“哦,看來是還死不了。”
孫弦寂:“……”
有這麼當爹的嗎?!
“你到底想做什麼?”孫龍禰一邊問一邊將他的手臂拉過來架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孫弦寂身上一身囚服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傷,司徒恪那個小人——
孫龍禰拳頭握得嘎嘣響,嘴上卻說道:“司徒恪那小人一定是嫉妒你長得比他好,把我兒子的臉打成這樣。”
孫弦寂忽然不想跟自家親爹講話了。
孫龍禰走了幾步,肩頭忽然一沉,他嘆了口氣,乾脆將孫弦寂背了起來,不知怎麼想起許多年前,孫弦寂才幾歲的時候,還是在東海海濱,這小子一向很聽話,但那天卻很晚都沒回家,他在一塊礁石後找到的他,他窩在那兒睡着了,身邊還躺着一堆不知道什麼品種的蛋,他縮成小小的一團,將那些蛋護得嚴嚴實實的。他將他揹回了家,結果這臭小子一醒來沒大沒小地將他罵了一頓,鞋子都顧不上穿便跑過去看那些蛋了。
孫龍禰感嘆自己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記得這麼久遠的事,當初那個護着一堆蛋的小孩兒長大了,可是又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死心眼兒。
孫龍禰悄無聲息地將孫弦寂帶回了郡王府,直接將軍營裡的軍醫帶了過來給孫弦寂療傷,軍醫折騰了大半夜纔將孫弦寂身上大大小小一聲傷料理好了,孫龍禰問道:“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軍醫做了一揖道:“將軍不用太擔心,世子身體底子好,這些外傷只要好好將養幾月就好的。”說完他又擔憂地看了孫龍禰一眼,猶豫着開口:“倒是將軍,將軍帶世子出來,皇上同意了麼?”
孫龍禰擡眸淡淡看了他一眼,軍醫不禁打了個寒戰,又低下頭去。孫龍禰大多數時候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就是個慈祥和藹好欺負的中年大叔,但一旦冷下臉來,那種在戰場上磨礪出來的冷冽森然的殺伐之氣便顯露無疑,軍醫嚇得不敢再說,戰戰兢兢退下去了。
孫弦寂昏迷的時候孫龍禰照常上朝,蘇瑾年已經知道孫弦寂不見了的消息,早朝的時候質問了兵部尚書和一衆官員,孫龍禰在蘇瑾年面前老淚縱橫:“陛下,臣就這麼一個兒子,臣知道陛下不喜臣,臣什麼都不要,求陛下將臣的孩子還給臣!”
蘇瑾年頭疼得很,他懷疑地看了孫龍禰一眼,又看向司徒恪,司徒恪籠着袖子低着頭,選擇了視而不見。蘇瑾年只得開口道:“司徒卿,此時你怎麼看?”
被點名的司徒恪不得不擡起頭,他上前一步斂衽行禮道:“陛下,臣以爲,天牢守衛森嚴,能神不知鬼不覺帶走世子的,”他一頓,又看向孫龍禰,隨後神秘一笑,不說話了,倒是他後面一個愣頭青似的官員說道:“能神不知鬼不覺帶走世子的可不就是王爺麼?”
孫龍禰聞言,哀嚎得更加大聲了:“陛下明鑑!臣要是能帶走弦寂,早就帶着他藏起來了,現在還跑來上朝做什麼?!”
蘇瑾年摁着眉心,隨後又鬆開手,冷冷道:“孫弦寂是朝廷命犯,決不能姑息,原本念在王爺收復失地有功,可免他一死,如今竟然敢越獄——”
“陛下!”孫龍禰打斷了他,那依舊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陛下可是要讓臣寒心麼?”
蘇瑾年眉心一沉,“孫卿這是什麼意思?”
居功自傲麼?
孫龍禰心裡冷笑,抱拳道:“陛下若執意要對臣的孩兒下手,那臣也不必留在朝中了。”
蘇瑾年一拍龍案:“怎麼你還要造反不成?!來人!給朕拿下!”
殿外一衆侍衛衝了進來,孫龍禰想,那天他們就是這麼對孫弦寂的麼?
他轉過身,冷冷掃視了高臺龍椅上的蘇瑾年,又一一看向朝中衆臣,有皺眉搖頭的,有冷眼旁觀的,沒有一人肯站上前來。
孫龍禰想,他原本入朝是想着自己可以一展拳腳,然而在見識到官場險惡之後,硬生生將自己活成了一隻縮頭烏龜,但是到頭來給他的有什麼?
他驟然握緊了拳頭,險些要出手,一人忽然喝住了他:“王爺冷靜!”
蘇永夜從人羣中走了出來,他一掀衣袍,在蘇瑾年面前單膝跪下:“陛下,王爺愛子心切纔會如此衝動,還請陛下明察世子下落,另外,有泉國王子究竟是不是世子帶走的還有待追究,陛下莫要衝動!”
蘇永夜給了蘇瑾年一個臺階下,蘇瑾年畢竟也沒真想拿孫龍禰如何,現在西域剛剛平定下來,他若是處置了孫龍禰,那可不是讓天下百姓心寒?蘇瑾年再愚笨這一點還是清楚的。
下朝後孫龍禰回到府上,孫弦寂已經醒了過來,氣色依舊還差得很,倚在牀邊翻着手裡頭一本書,見孫龍禰進來,他頭也未擡,只道:“放心吧,我沒事,娘不會怪你的。”
孫龍禰哼了一聲,氣呼呼地在他身邊坐下,吹着鬍子瞪着眼,孫弦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瞥到孫龍禰眼角似乎還有淚痕,他愣了愣,心裡嘆了口氣,臉上卻還是露出一絲笑容來:“怎麼,你今天在大殿上以死明鑑了?”
孫龍禰瞪了他一眼:“能不能盼着點好的?”
孫弦寂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孫龍禰道:“那龜孫子!”
孫弦寂差點笑出聲,附和道:“嗯,那龜孫子。”
“那龜孫子居然說我要造反?嘿他這麼一說老子還真想造反了!”
孫弦寂淡淡道:“你可是德高望重的萬海郡王,注意一下形象。”
孫龍禰斜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心這麼大,這時候了還開老爹的玩笑。
“你還記得青南山莊送給你的古劍麼?”
孫龍禰鼻子出着氣,吹得鬍子一顫一顫的,沒好氣道:“記得,怎麼了?”
“你沒發現?我讓辭鏡還回去了。”孫弦寂放下手裡的書。
“嘿你這不孝子——”
“是青南山莊的莊主親自寫信來要的,”孫弦寂打斷他,“不過不是以前贈劍的莊主了,前莊主已經去世了。”
孫龍禰默然,隨後道:“所以呢?”
“所以,我將劍送了回去,並請求他幫忙。”
“幫忙什麼?”
“造反。”
孫龍禰差點沒被自己口水嗆着,“你瘋了?你是想讓你爹辛辛苦苦大半輩子還要被後人戳着脊樑骨罵嗎?”
孫弦寂搖搖頭,溫溫和和道:“不會,罵我就行了。”
“先皇還在時,蘇瑾年便用計擠走了擋在自己面前的攔路虎蘇常年,之後先皇死的蹊蹺,無論和他有沒有關他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孫龍禰皺眉,孫弦寂低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地道:“你看看他上任這半年,可做了些什麼?”
“原本先皇還在世時,有一條法令是溝通四海友鄰,但是蘇瑾年上任後,卻禁止人出海,海邊都是官兵守着,說是防着倭寇,倭寇十多年前就被你打得不敢來了。他這樣,先不說下海貿易通商的人,讓那些以捕魚爲生的漁民怎麼辦?”
這孫龍禰自然也知道,當時他還難得的出來反駁了,但是蘇瑾年選擇性忽略了。
“而西域這邊,先皇和他都扣着人家使者是什麼意思?爲什麼非要挑起中原和西域的戰爭?先是派朔王殿下試水,隨後再命你過去,他的目標,可能就在你呢。”
孫弦寂身上畢竟受了重傷,說了這麼多便有些氣力不濟了,孫龍禰給他倒了杯水,道:“你先休息吧,之後的事交給我。”
“不,爹,我還要找辭鏡。”
孫龍禰無奈:“行了你別動,她在哪兒我給你接過來行吧?”
孫弦寂得逞地一笑。
夜黑風高,辭鏡戴上面具,穿上黑斗篷,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郡王府。
看到坐在牀頭的孫弦寂,她鼻子一酸,迫不及待地撲了過去,被一邊的延沼擋住了:“姑娘,少爺身上有傷你輕點。”
辭鏡一愣,急忙收起了手腳,有些無措地看向孫弦寂,孫弦寂瞪了延沼一眼:“你出去。”
延沼很委屈:“少爺……”
孫弦寂不理他,朝着辭鏡招了招手:“你過來。”
辭鏡便挪過去了。
孫弦寂動作極輕地將她臉上那張人皮面具撕了下來,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他心裡一酸,道:“瘦了。”
辭鏡皺起眉頭,戳了戳孫弦寂的胸口:“你還好意思說我?”
延沼覺得自己留在這兒實在是自找折磨,於是便悄悄退下了。
辭鏡伸出手去要揭開孫弦寂的衣襟看他身上的傷,孫弦寂抓住她的手,笑道:“怎麼,還沒成親呢就動手動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