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淵在山上隱居了多年,不僅菜種得好,還養了一窩雞仔和一隻看門狗。
蝶淵有一個朋友,住在對面山頭,偶爾會過來在這邊蹭飯吃,蝶淵每次見到他都會放了大黃去咬他,但是有他在的時候飯桌上的飯菜總比平時要豐盛。
瑰月年紀尚幼時還不清楚,但後來便明白了,他師父約莫是思慕那人。
蝶淵叫那人阿鼎,瑰月便跟着叫鼎叔,蝶淵教瑰月彈琴時,阿鼎偶爾會過來,手裡拿着一隻陶壎,給二人伴奏,蝶淵卻總是嫌棄他帶偏了自己的調子。
後來瑰月自己能辨音律了,才知道阿鼎其實並沒有帶偏蝶淵的調子,只是蝶淵想要和阿鼎拌嘴罷了。
瑰月在學琴和武功上都極有天賦,蝶淵越教他,越覺得自己撿到了一塊至寶,而阿鼎則總是用一副懶洋洋的語調打擊他。
後來瑰月那副清冷孤高瞧不起人的模樣,其實是和阿鼎學來的。
瑰月不僅學會了彈琴,還學會了吹壎,但正所謂術業有專攻,他在撫琴方面天賦已經夠高,於是在吹壎方面便差了些,阿鼎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用刻薄的話打擊他,瑰月起初還對他恭敬有加,後來便也開始毫不客氣地頂嘴,幾人關係愈發熟稔的時候,拌嘴也拌得十分熱鬧,瑰月說累了便去做飯,蝶淵接着來。
阿鼎一張嘴還是敵不過蝶淵瑰月二人,最終敗下陣來,被蝶淵派去菜園抓青蟲子。蝶淵飯菜做好了,便叫瑰月去叫阿鼎吃飯。
瑰月進了菜園子,見阿鼎正盯着一顆大蘿蔔發呆,他走過去,在他身邊不鹹不淡地開口:“飯菜做好了。”
阿鼎擡起頭,茶色的眸子裡被陽光照得宛若一塊水晶,瑰月心裡顫了一顫,道:“吃飯了。”
“你和你師父是如何認識的?”他忽然問道。
瑰月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他,半晌才道:“我是孤兒,師父救了我一命,我執意跟着她,她說要收我做徒弟,我便答應了。”
“她居然這麼好心會救人?”阿鼎冷笑了一聲。
瑰月皺眉看着他,蝶淵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善良美好得不像話,怎麼在阿鼎話中卻像個無惡不赦的壞人,連隨手救人彷彿都成了破天荒的事情?
“你師父可有給你看過她的琴?”
“我現在彈的琴就是師父的。”瑰月語氣硬邦邦的。
阿鼎又是一聲冷笑,“果然她還將那琴藏着掖着,也是,璇璣琴江湖人趨之若鶩,她小心些也不爲過,萬一你是她的仇家派來的呢?”
瑰月眉頭皺得更緊,“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阿鼎的神色忽然緩和下來,背對着身後的春陽,整個人彷彿都發着光,但說出來的話卻森冷如冰:“你最好小心你的小命,她這個人腦子不太正常,說不準哪天夢遊就把你給殺了。”
“瑰月,瑰月?月兒?”蝶淵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越來越近,最終好似一陣雷霆落在了瑰月耳邊,他驀然驚醒,坐了起來,看着蝶淵坐在牀邊。
“被夢魘着了?”蝶淵輕聲問道,瑰月沒有說話,擡頭看了看窗外,日頭還早,他有些詫異,往日裡蝶淵這個時候睡得正香,今日怎的起了個早牀?
蝶淵帶着一頂帷帽,帽檐垂下幾層紫紗,前面的紫紗挽了起來,堆在帽頂,瑰月盯着她殷紅的嘴脣,問道:“你要出門?”
蝶淵點了點頭,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道:“我要下山幾日,你在山上好好照看菜園,好好練琴練功,我過幾日回來檢查你的功課。”
“過幾日是幾日?”
蝶淵掰着手指頭想了想,道:“約莫五日。”
“鼎叔會過來麼?”
蝶淵愣了愣,“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他若來了,你像往常一樣招待他便是,他若欺負你,你都記着,等爲師回來給你欺負回去。”
她說完便站起身,身後還揹着一件長長的物什,用煙紫色的布包了個嚴實,但根據那形狀,可知那是一把琴。
蝶淵離開後,瑰月起了牀,出門去井邊打了水,去菜園子裡澆水,這是他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情,也當是練功。
他澆完水,又從廚房裡拿了幾個饅頭當早飯吃,從屋中拿出琴,坐在門前彈了一陣,卻總覺得不滿意,心煩意亂地撥了幾個音,來菜園裡偷菜豆吃的鳥兒倒是被驚到了,撲騰着翅膀飛遠了去,瑰月站起身,大黃本來蹲在門口睡覺,聽到鳥拍翅膀的聲音,它猛然擡起頭,茫然四顧,見到瑰月走過來,它吐着粉色的舌頭,睜着雙沒睡醒的眼睛看着他。
瑰月走到大黃身邊蹲了下來,道:“我出去拾點柴禾,你好好看家。”
大黃吐着舌頭,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瑰月站起身,往山下走去。
他去了對面山頭的阿鼎家,也是一模一樣的一排竹屋,只是竹屋前沒有菜園子,怪不得他總是去蝶淵家蹭飯吃。
阿鼎在竹屋前一棵榴花樹下枕着雙手睡覺,臉上還蓋着一本書,聽到瑰月的腳步聲,他沒有動,只懶懶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師父出門去了。”瑰月道。
阿鼎將臉上的書拿開,看着瑰月,片刻後坐了起來,“所以呢?”
“我有些事想找你問問。”
“你想問什麼?”
阿鼎站起身,走到院中一張小几旁,給自己倒了杯水,瑰月走過去,桌上只有一杯一壺,而阿鼎並沒有要給他倒水的意思。
瑰月吞了吞口水,道:“我師父從前的事。”
“你師父若是知道你在打聽她的底細,不知她會如何?”阿鼎眼裡含着絲戲謔的笑意,但笑意卻未達眼底。
阿鼎那雙眼睛是沒有溫度的,瑰月皺眉看了他一眼,“你願意說便說,你若不說,我回去就是。”
“你這小子,走這麼遠到我這邊,居然說我不說你就走這種話,你就沒有一點執念麼?”
瑰月目光灼灼,沒有說話。
阿鼎放下茶杯,淡淡道:“你師父是百花宗的弟子,百花宗只收女弟子,以善音律聞名江湖,但是百花宗卻有一個規矩,宗裡的女子不能嫁人。”
瑰月愣了愣,“那豈不是和尼姑,沒什麼分別?”
“誠然如此。”阿鼎點頭,繼續道:“但是百花宗裡有一名弟子愛上了別人,被宗主趕出宗門,本來這名弟子被趕出宗門便也算了,好歹能和相愛之人廝守一生,但是這名女弟子最終卻被蝶淵,也就是你師父,殺了。”
瑰月驀然擡眸,看向阿鼎,脫口而出問道:“你看見我師父殺人了?”
阿鼎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緩緩道:“我沒看到她殺人,但是我聽到了她的琴聲。”
百花門以音殺人,真正的殺人於無形,以內力催動的琴聲能將人心脈都震斷,阿鼎趕到的時候,屋內蝶淵站起身,面如皎月,紫衣翩然,窗被風吹開,揚起她的裙襬,好似香爐中驀然騰起一陣紫色煙霧。
而他最愛的人已經躺在地上,無聲無息。
他揚起手中長劍向她刺去,蝶淵輕輕躲開,扣住了他的手腕,笑得溫溫柔柔,聲音也輕似一陣風:“公子,息怒。”
她不過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後便一陣風似的消失在他面前。後來便聽說百花宗的大弟子忽然離開了宗門,阿鼎想找她報仇,四處向人打聽她的消息,卻始終沒有尋到,倒是招來了他自己的仇人。
他被仇敵追殺至懸崖,無奈之下他從千丈懸崖上一躍而下,本以爲這一輩子便就此瞭解,卻只聽呼呼風聲中傳來一聲絲帛破空而出的聲音,他頂着風睜開眼,只見一匹紫綾向他飛來,結結實實捆住了他的腰,上方的人驟然用力,將他拉了上去。
懸崖上的黑衣人東倒西歪,都死得差不多了,紫衣女子迎風而立,衣袖被風吹得鼓起,紫紗帷帽也被風揚起,可以看到她小巧精緻的下頜和細白的脖頸。
阿鼎朝來人抱了抱拳,“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還沒等她反應,他便因傷重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看到牀邊坐着的人,頓時氣血上涌,臉色漲得通紅,“是你?!”
蝶淵淺笑盈盈,“是我。”
阿鼎氣得再說不出第二句話,蝶淵端着藥,遞給他,溫柔道:“公子,喝藥。”
阿鼎手一揮,藥碗被打翻在地,蝶淵也不惱,蹲下身將藥碗撿了起來,問他道:“我救了公子,公子卻生我氣了?”
“你殺了歡歡,我只恨現在不能親手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的,因爲我救了你,你便欠了我一命,若是讓人知道江湖聞名的鐘鼎大俠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可就不好了。”蝶淵依舊笑眯眯的,“歡歡是我的師妹,我一手帶大她,她卻背叛師門,我雖然不忍心,卻不得不殺了她。”
她將藥碗放在一邊,語氣輕飄飄的,好似並未將殺了自己師妹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歡歡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人,何錯之有?你們要這麼趕盡殺絕?”阿鼎咬牙切齒,蝶淵微微蹙眉,笑意卻不減半分,柔聲道:“歡歡是沒有錯,但我也只是按師父的命令辦事。”
“殺了歡歡,你可有一絲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