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呢?”
站在北宸對面的舊式阿特拉斯──不,還是叫他塞那加德比較恰當,他正盯著北宸面無表情的臉,歪頭微微一笑:
“什麼之後?”
“特蕾莎死了之後。那份龐大的視頻記錄文件,只到她死之前,之後,你們做了什麼?”
塞那加德挑眉。
“你們三個偉大意識聯合起來了對嗎──爲了抑制人類文明的發展?那爲什麼你後來會改名成爲‘神之墓場’塞那加德?費因海姆的名字會被移去地球上?照特蕾莎的所說的,我應當是她的後代,那我爲什麼會是地球人?”
但是對面的附身月使卻不答話,只是揶揄地笑著聳聳肩。
見此,北宸有些氣結。
“……那我換個問題。其實你和蘇末暗中有聯繫吧?殺魂刀──沒有你的配合,凌霜要偷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陷害方阿姨的兩撥人,就有一撥是你吧?你想把我們的視線轉移去蘇末這裡,卻沒有發現蘇末已經先行動手了對嗎?”
“……”
“蘇末三番四次勸我配合,甚至數次暗示我有些話不能亂說和亂想會被發現,就是怕我懷疑到你身上對吧?他和拉格納爾特都在忌憚你。”
“……”
“他爲什麼要忌憚你?我來猜一猜吧。”
北宸吸了一口氣,定定地望著那張阿特拉斯的面熟的臉龐,露出了有些陰冷妖媚的笑容。
“……蘇末曾經說過,他是因爲喜愛塞那加德才這麼做的。一百萬是他能承受的底線。……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蘇末如果不做的話,連一百萬人都活不下來。如果他毀滅世界失敗了,由你親手來做的話,你會做得更絕,你會一個都不留……對嗎?‘偉大’的星球意識塞那加德?他之所以如此害怕自己態度中的猶豫和保守被我這邊的人發現,就是在擔心你沈不住氣直接動手吧?”
面對北宸嘴角的嘲諷,塞那加德毫不在意地撇了一下嘴。
“和你的先祖特蕾莎比起來,你確實要聰明些。……好吧,這也不是什麼有必要隱瞞的東西。”
“你承認?”
猜測是一回事,但是對方確認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北宸有些驚訝地瞪眼。
“……也就是說你確實想要毀了這個世界?爲什麼?它可是你的身體呀?!這星球上的億萬生物不是都能算是你的子民嗎?”
“子民?哼。”
塞那加德冷笑起來──然後他快走幾步,走到了北宸的跟前,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
“要怎麼處理我的身體是我的事──就算我想自殺,你們又能說什麼?說白了,世間萬物也只能說是我體表的寄生蟲而已,我覺得自己太骯髒,想給自己爽爽快快地洗個澡不行嗎?”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被捏著下巴,被迫直視塞那加德那對紅色的雙眼,北宸皺著眉頭,毫不畏懼地迎上了那滿是憎惡的視線。
“在特蕾莎還活著的時代,你經歷的這些確實讓人憤怒,但是那些並不能代表所有的人類甚至是這個星球上的其他生物吧?被安德烈代表了所有的人類,我可是很不甘心的。你不覺得因爲此就想毀滅世界的想法,很中二嗎?”
“中二?說得輕巧。”
塞那加德扭曲地哈哈笑了一聲。
“我用消極主義看待問題了嗎?還是我悲觀了偏激了?我沒有給我人類機會嗎?不!恰恰是我給了他們無數次機會,而他們卻沒有一次珍惜纔會有今天!濫用星靈力造成瘟疫,我原諒他們,打破星靈力流轉的平衡,我原諒他們,附身月使的出現,我原諒他們──但是我得到的結果呢?
兩個守護我的衛星,成了奇怪的人造基地,星靈力大量流失,病毒橫行,心軟給他們了化形兵器自保,他們卻將它們改造成了戰器這樣悲哀的附屬種族!!現在你再看看,萬祖重度變異,造出了‘狂暴鐵鬼’這樣的東西,戰器的數量在減少,狂暴鐵鬼卻越來越多,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刃鳴之夜戰器會全數被那種變異的怪物所替代──但是人類呢?人類對此做了什麼?
怕死的在想辦法喝戰器血,貪錢的想借機發戰爭財,著急的就把責任全數推到了戰器們的身上,有多少是在努力研究這種情況是怎麼產生的?又有多少,是真心想要改善人和戰器們的關係的?”
“──”
北宸被塞那加德的激動的語氣驚了一下,一時半刻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萬祖病入膏肓,毒素已經遍佈整個星球,你還打算怎麼辦?即使避過了一時,又能撐得了多久?雖然星毒早就已經被人類的技術攻破,但現在連很多普通的動物都被染上了附身月使的狂暴習性,戰器們身爲我的孩子卻被你們這羣蛀蟲肆意玩弄一萬年──整整一萬年!你知道那是什麼概念嗎?!”
塞那加德胸口輕輕起伏著,像是在加大呼吸的力度。
“量化種實力稍差的就會落得沒人願意使用的下場,十幾年就躺進了戰器冢,燁月種成了權貴們交易贈禮的道具,星脈種也會影響政局,成爲各種勢力攀比暗鬥的紐帶。無法生育小孩,就被當成了最好用的牀伴,外貌再出色,受到的寵愛也只是主人對於寵物的施捨,看著自己的孩子在這麼長的時間內受到的屈辱──你又怎麼會理解!?你又要怎麼去理解?你怎麼就能簡單地用‘中二’二字來給我扣這麼一頂帽子?!”
北宸愣住了。
然後她抿嘴,伸手摸摸塞那加德的臉頰,像是想要撫平他的怒氣。
“我道歉。”
她認真地對塞那加德開口。
“……我不該輕易地去猜測你的心情。一萬年是多長一個時間,我確實沒有辦法切身體會,但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一萬年,換了我,或許早就變成更瘋狂的東西了。……對不起,塞那加德。我說得……太輕鬆了。”
她苦笑一聲。
“其實,讓你憤怒的事,我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在我原來的世界。酸雨,臭氧破壞,植被減少,地下水被抽乾,核污染,全球氣溫異常──如果我的家鄉的星球如果也和你一樣有著自己的意識的話,……多半,也是憤怒和失望得不得了吧。”
塞那加德沈默。
“所以,你當時才騙我說,我的死關係到附身月使會不會出現──其實你只是想讓我盡全力保證自己的存活──好讓之後的末世計劃順利進行吧?畢竟,潘多拉之匣確實是太好用了。我沒猜錯的話,赤月上的炮塔,也得需要這東西才能發揮百分之百的機能?你的人格只有星災之夜纔會出現這種說法也是假的吧?之後再也沒在我面前出現過,也是因爲──你擔心多說會露出什麼馬腳嗎?”
塞那加德依舊沈默著。
“……現在我能理解你的憎恨了。”
北宸皺著眉微笑著,動了一下覆在塞那加德臉上的手。
“但是,可不可以……就算是我以一個渺小而又貪生怕死的人類的身份厚著臉皮求你──既然給過我們這麼多次機會,能不能再給我們最後一次?這一次──我保證我們不會不珍惜的。”
“你說什麼?”
像是怒極,塞那加德恨恨咬住了牙獰笑起來。
而北宸卻溫柔地搖搖頭。
“你生氣,失望,憎恨,我都能理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萬祖他是怎麼想的?”
塞那加德的呼吸停了一秒。
“萬祖,就算病成了這樣,他還是沒有放棄想要活下去,想要治好自己的希望。他的思維依舊是這麼驕傲溫柔而又充滿自信,……從他的視角俯視這個世界,我還是能看到人生中最美麗的景色。你知道嗎,塞那加德,你的身體──這片廣闊的大地,就算是病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該死的漂亮,漂亮到讓人窒息的地步啊。”
她邊說邊吸了一口氣。
“……我這個醜陋的寄生蟲的一員都因此愛上了這個世界,你作爲世界本身卻如此厭惡自己的身體想要毀滅,太奇怪了不是嗎?要頃刻間摧毀這麼多美麗的事物,甚至是你一直在爲其鳴不平的孩子──戰器們,你真的忍心嗎?”
“……”
“求你……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萬祖的病,你所有不滿的根源,我都會和大家一起努力想辦法解決的,請不要這麼急著自殺──無論是人還是巨大的星體,一旦消亡了,還是會有人爲其傷心難過的啊。”
附身月使慢慢地抽了一口氣。
然後他紅眼中異芒一閃,突然伸手,用力一按北宸的雙肩,把她按倒在了地上!
“塞那……加德?”
“……如果……”
清冷鬼魅的聲線中帶上了一絲顫抖。
“如果所有的人類都像你一樣──像你一樣的話……那我也沒必要……也不需要────”
他大口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這麼說著,將臉龐湊近北宸。
“但是,事情沒有你想得這麼天真啊──”
附身月使咬牙切齒地加重了手臂的力道,用力按著北宸的肩膀。
“你以爲這麼多年來,我沒想過去拆除萬祖的制御裝置嗎?那羣人類當初安裝的時候,就抱著‘一旦拆下萬祖就得被炸死’這樣的歹念啊──還是說,你認爲,人類的科技發展,真的能不用犧牲環境作爲代價嗎?!”
“不能。”
北宸果斷地回答。
“但是,人類也不會有你想像得這麼醜陋。善惡是可以引導的。安德烈因爲強大,所以他和他的勢力纔會對世界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所以,如果我足夠強大,我就能用我的觀念來影響世界──這和人類本身的黑與白,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你能做到哪一步?你現在肩上揹負的還不夠多嗎?!”
塞那加德的聲音徒然間大了起來。
“爲什麼你還可以這麼寬容地爲這個世界說話?末世的計劃就算髮動了,你和你的親友還是有足夠的能力活下來的吧?爲了毫不相關的他人,你有必要這樣嗎?!巫女的身份讓你失去了多少?你就沒有憎恨過和抱怨過?特蕾莎就這樣把贖罪的擔子丟給你,你不覺得排斥嗎?從出生到現在,你就沒過上幾天悠哉享受的日子,以後你也打算這麼過下去嗎?!”
“嗯,大概吧。”
北宸點點頭。
“我得到的太多了。所以這是報應。巫女的身份曾讓我憎恨和抱怨,但是現在不會了。……我很樂意接受特蕾莎留給我的贖罪的命運──因爲這麼做的話,這片大地會在我的努力下,變得更有生機,我覺得這樣超有成就感誒,嘿嘿嘿。”
說罷,還故意壞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要讓氣氛輕鬆一點。
“環境也好,種族矛盾也好,我會工作到你滿意爲止。我雖然並不贊成抑制科技發展的做法,但是如果真的再次出現了要破壞平衡的趨勢,不用你說,我會站在你這邊,哪怕是背上劊子手的名頭,我也不會手軟──所以……唔?!唔唔唔!”
北宸的話沒有說完,雙脣就被堵住了──塞那加德吻了上來。
不──與其說那是吻,倒不如說那是帶著瘋狂的發泄吧。嘴脣被咬出了血,牙齒時不時會撞到,舌尖用力地撬著牙關想要探入──北宸皺著眉扭頭想要甩開對方,雙手雙腳不停地掙扎著,卻還是不敵塞那加德的臂力被按在他身下。
塞那加德,你到底怎麼了?!
似乎是看懂了北宸那憤怒的眼神中的疑問,塞那加德冷笑了一聲,總算是離開了她的雙脣。
“你愛這片土地,是因爲這片土地上有你親手建立起來的國家。你愛這個世界,是因爲你的親友,你最重要的人,都在這世界生存。你愛我,是因爲你想和你身邊的人,繼續在這世界活下去。我說的沒錯吧。”
“……”
北宸呆愣了幾秒,然後輕輕點頭。
“所以說白了你還是爲了自己和自己的親友情人,而不是爲了我!你這麼友善地和我說了這麼多,也是因爲怕我傷到阿特拉斯吧!如果我和阿特拉斯不在同一個身體內的話,你是不是早就攻過來了!?”
“不是!!”北宸大聲反駁起來,“爲什麼我想要留在塞那加德!?如果真的想要捨棄和逃避,那就用赤匣吸收足夠的星靈力,然後帶著大家回去費因海姆好了啊!想要在這世界生存,不就是因爲對你的喜愛嗎!?”
“那不一樣──不一樣!!”
附身月使神色錯亂起來,他再次俯身親吻北宸,雙手也開始無視她的掙扎,想要去解北宸的衣服。
“你在──幹什麼啊!?”
北宸怒極地扭動想要脫離挾制。
“爲什麼你身爲星球的意識會──”
“爲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可是作爲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活啊。我寄宿在類人的身體中,會有類人的各種情感,但是這麼多生命中,又有誰可以理解我?唯一的一個──喜歡的卻不是我,而是我這句軀體中的另一個意識!”
他一邊說,一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冷笑起來。
“你曾經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才造出了阿特拉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的!!就算沒有這麼多失望和憤怒,我這被人類改造得有了七情六慾的人格,也早就被這疊加了一萬年的孤獨和無助折磨得厭倦不已了──所以我造出了阿特拉斯,我想讓他替我承受這些!!可是爲什麼……”
“塞那加德,你……”
“爲什麼,他出世之後卻完全沒有受到我承受的那些──反倒還得到了你的感情?憑什麼?他明明只是我做出來的擋箭牌而已──擋箭牌而已!!爲什麼我不得不呆在他的體內看著你對他笑?!
告訴你,原本我還打算扮作他演一出背叛你們所有人的好戲,好讓他失去你們所有人的信任,因爲不這麼做的話,我──”
“你無法接受這種心理不平衡?”
北宸輕聲接口。
“我猜到了。所以我纔在得知真相之後首先找到你。──所以我纔會和你單獨在這裡談話。附身月使的星靈核,是有被特蕾莎下過統一命令的吧?在毒月的工場內,附身月使是不能襲擊人的。但是我體內卻有著赤錐。──對,是赤月騎士的武裝驅動。就算沒有戰器,在這裡,我可以輕易打敗你,但是我沒有這麼做。爲什麼,你不能理解嗎?現在你還認爲你是被遺棄的,只有阿特拉斯在我心中才重要嗎?”
“那把身體給我不就行了。”
附身月使有些悲哀地獰笑著。
“反正這身體是阿特拉斯的,就算是被我上了,你也可以認爲是被阿特拉斯上,怎麼算都不會虧吧。”
“停手。”
北宸伸手,用指尖輕觸對方的眼角。
“別忘記你是誰。……你是這世界最偉大的存在,你是這漂亮大地的主宰者。……不要去做和凌霜這樣沒品的事。”
塞那加德渾身一震,然後咬牙切齒地停住了自己的動作,血紅的雙眼,用不甘、憤怒而又帶著點悲哀的神色看著身下的女子。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一邊苦笑一邊鬆開了北宸,站起身來,後退了幾步。
“巫女就像個巫女的樣子,被鋪天蓋地的重責壓成一個瘋子,然後順著我們的意,成爲我們的道具不就可以了。……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爲什麼,你心裡也知道吧?”
北宸也跟著站起來,看著他低垂的側臉。
“……你要是對我們的行動沒有期待,寄宿在阿特拉斯體內的你,有無數的機會把我們一網打盡,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附身月使的身體晃了晃,但沒有再回話。
直到沈默了將近十分鍾,他才沈沈地嘆了一口氣。
“看樣子,我們都無法說服對方。你說得再有道理,也沒辦法清除我這萬年間積攢起來的各種負面的情緒。所以我們之間還是用最原始的方法來解決吧。”
“……什麼?”
塞那加德輕笑了一聲,走到一邊某個小櫃子裡,翻了一會,取出來一個小盒子。
“碳素靈晶。用來在沒有氧氣的地方活動的。我一半你一半。氣壓的問題,可以用星靈力做成保護膜。在它們耗盡前,……我們,就在毒月和塞那加德之間的宇宙中……來做個了斷吧。”
“……非打不可嗎?”
“你肯退步?”
“……那不可能。”
“我也不會退步。因爲我知道,不會所有的人類都像你這樣。就算你確實是能讓我心生好感的人類,也無法改變我對一整個種族的看法。”
“……我會改變你的想法的。”
北宸有些無奈地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小盒子,看了一眼裡面躺著的許多小小的靈晶。
而塞那加德則俯身,帶著溫柔和苦澀的表情理了理她那因爲方纔的劇烈動作而亂掉的頭髮和衣服──然後一凜神色,轉身大步向著出口走去。
望著他那決絕的背影,北宸有些喪氣的嘆了口氣。
結果,還是避免不了這次戰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