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府裡的時候,曾氏就算不在跟前,也自然是掌握全部動向,陳七剛走,曾氏的大丫鬟香蘭就跑進來比手劃腳的笑着回了這件事,聽說是在那裝病等婆婆,周寶璐先笑道:“在二門等了一個時辰?哈哈哈,我就該去看看的!”
曾氏笑着嗔道:“大姑娘了,哪有你這樣笑的,你可收斂點吧,不然叫你娘看見,又說你沒規矩,又要叫你抄佛經。”
周寶璐笑嘻嘻的坐過來,順手把陳頤嫺抱過來摟着,玩她的小胖手,一邊笑道:“我娘不會啦,如今我娘覺得我說話可有道理了。”
曾氏見她恢復那般開朗開心的樣子,也不忍再說她,只是跟她說:“這次你還是住我這裡頭屋裡,前兒南邊送了些新鮮花樣首飾來,我給你留了幾件,回頭打發人給你送去,衣服你們家裁了不少,我就不另給你做了,這眼看萬壽節要到了,你跟我一起進宮去還是公主打發人接你去?”
周寶璐託着下巴,想了想說:“我不去了吧,宮裡怪無聊的。”
曾氏卻說:“你是大姑娘了,這種要緊場合也不去,外頭人說不準有什麼閒話,何苦來呢,我知道你不耐煩這個,可是咱們這樣的人家,你又是大的那個,有些事不能憑你喜好,你總有你那份責任。”
這句話說中了周寶璐的心事,不由的沉默的低下了頭,好半晌才說:“嗯,我知道了。”
曾氏摸摸她的頭,說:“有些東西,平日裡看不見,可若是真的有要緊了,實在不一般,說不準就毀在上頭了,你是個明白的孩子,我知道你想的明白。”
周寶璐眼圈又紅了,看起來分外楚楚可憐。
曾氏想了想說:“你這樣大了,有些事也可以慢慢的跟你說了。說起來,在我做姑娘的時候,有一個表姐,比我大兩歲吧,是我表姨的女兒,我表姨嫁在馮家,雖說不是什麼要緊的勳貴人家,也是金山銀山堆着養大的,長的雪團兒似的好看,性子也開朗活潑,我們處的好,常常來往。只是有一年過年,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跟你差不多大,上元節一家子的女孩兒去看燈,人人都歡喜的很,不過到了後來,快散了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她跟她表哥偷偷在一處石獅子的陰影底下說話。”
曾氏悵然的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那個時侯:“後來到了下半年,我聽說她跟她表哥私奔了,還沒出城就被抓了回來,因她家中分家早,規矩也不大,我表姨也疼她,實在捨不得,便想着索性叫她嫁了她表哥也罷了,因她表哥家中清苦,便多陪些嫁妝與她,沒承想,她表哥的娘卻不肯,因着她表哥家原是書香門第敗落的,家中講規矩,她表哥又有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他娘說表姐淫奔不潔,不肯叫兒子娶她,後來……後來她哭了兩日,悄悄的上了吊。”
“啊!”周寶璐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輕輕掩住嘴,曾氏說:“女孩子,最要緊的是名聲,而且,男人的話,其實信不得。”
周寶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飛起兩片可疑的紅暈。
屋裡一時安靜,只有周寶璐懷裡的陳頤嫺不耐煩了,‘啊啊’的叫着,手舞足蹈要掙扎着出來。
曾氏便把陳頤嫺接過來抱着,好一會兒,周寶璐才挨近了曾氏,悄聲問道:“那……舅母在和舅舅成親前,有沒有……嗯,有沒有什麼……別的……”
縱然她一向磊落爽朗,到底還是個閨閣女兒,就是對着最親近的舅母,這些話問起來也結結巴巴的不好意思。
曾氏笑了:“傻孩子,這種事情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雖說有違禮法,可到底還有人倫不是?又是孩子,能有多要緊,只要不出格,誰家也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是這樣嗎?周寶璐還是很困惑。
陳氏是最規矩一個人,雖說不上日日都在念叨,但這種事,對她來說那就是大逆不道,這種女孩子,也就是毫無廉恥,這些周寶璐都是聽說過的。
只是舅母怎麼卻說的如此通明透達,跟孃的說法頗有不同。
而且比起那些教條的規矩,周寶璐自然覺得還是舅母說的比較合理。
曾氏說:“若是家底都差不多,兩個孩子又都有心,家裡常常是成全的,成親前多幾分願意,今後夫妻情分上也強些,誰家爹孃不疼孩子呢?別說遠了,就看你常來往的幾家人家,這眼看着,也常有親上加親,表兄妹做親的,論起來,這其實也是常見面的,從小兒一起笑鬧過來的,情分上就與別的人不同,成親後的和睦也不一樣,這些都是有例的,並沒有多少要緊,只一件,女孩兒不比爺們,多些警醒是好的。別的不說,有時候,有些不安好心的人拿住這樣的把柄作伐,原本在私底下容得下的,鬧到明面上來,就成了麻煩了。”
周寶璐點點頭,這一點她能想的明白。
不過她的大眼睛依然期待的看着曾氏,就好像先前那個問題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曾氏就笑了,摟着陳頤嫺搖一搖,見她有些困了,便叫了奶孃來抱下去哄着睡。
回了頭,屋裡一個別的人沒有,曾氏才說:“大概是我十四歲那年吧,家裡來了一位世交,暫住了三個月,他有一個兒子,比我大兩歲,我叫他安哥,安哥讀書很好,那一年就是要進京考試的,如今想起來,他長的有些像你家哥哥那樣子,高高的,眉眼兒不頂像,但感覺上很像,說話做事都很爽利,他愛吃核桃酥,每次上街都會買一盒回來給我,金陵大街上那家鴻福記的核桃酥,做出來的味兒就是和家裡的不一樣……”
曾氏俏麗的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微笑來,時光似乎縮成了一小束,把她二十八歲的這一年重新連到了十四歲的豆蔻年華,那一年草長鶯飛的時節,有一個穿着淡藍色衣衫的少年曾經經過她的窗下,放下一枝盛放的桃花。
周寶璐的手託着圓潤的下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曾氏,舅母這笑容真好看!
曾氏回過神來,見她這樣,就伸手摸摸她的頭,周寶璐便說:“後來呢?”
“後來,安哥就隨世伯走了。”曾氏說。
“就這樣?”周寶璐覺得十分失望,故事十分不完美。
曾氏說:“元嘉十八年的秋天,安哥進京述職,還曾來過咱們府裡,他的夫人溫柔賢淑,正是良配,公子小姐也都聰慧懂禮。”
周寶璐十分失望,這並不是她期待中的故事,故事太平淡,並沒有驚天動地。
曾氏又笑了一笑:“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的,期待太多才會失望,只是那年我生了長子,你舅舅寫了幾個字要我給兒子挑名字,也不知怎麼的,我一眼就挑中了安字。”
她又摸摸周寶璐的頭:“這個你可不能跟你舅舅說。”
周寶璐立刻保證:“不會不會,我嘴可嚴了。”
然後又加一句:“安哥兒我也不跟他說!”
曾氏失笑,周寶璐想了想,又問:“那你跟舅舅成親,你甘心嗎?”
“有什麼不甘心的?”曾氏笑道:“你舅舅與我年貌相當,又有前程,自己肯出息,且知道規矩懂的尊重,就是在侯爺和夫人跟前也是多有維護,從來沒叫我爲難過,在咱們院子裡更沒人能越得過我去,成親四五年,待我生下青哥兒,有了兩個嫡子,才停了姨娘的藥,實在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周寶璐卻覺得這裡頭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想了半天才說:“要是……要是舅母嫁給那位……嗯,伯伯呢?會不會不一樣?”
然後她立刻又申明:“當然我可不願意舅母嫁給他,我就隨便問一問。”
曾氏笑道:“能有什麼不一樣呢?我其實也沒有怎麼想過,似乎……”似乎春風中的少年和過日子的男人是格格不入的,她寧願一直記得那年的春天,而並不想把那個笑容爽朗的少年拉進現實裡面來。
只是這個年齡的周寶璐並不能理解這一點,她只是睜着大眼睛,好奇的等着答案。
曾氏卻並沒有接着說下去,她只是說:“我是家裡的大姐,那個時候,我們家需要我嫁到帝都來,成親之前,你舅舅也曾親自到金陵來拜見我爹孃,我見過他,也並沒有什麼不甘願的。我當時最煩惱的就是,我要嫁到這麼遠來,我院子裡親手種的牡丹是帶不走的了。”
周寶璐順着曾氏的目光看出去,這甘蘭院並沒有種牡丹,只是兩株西府海棠亭亭而立,也是嬌豔動人。
她似乎就明白了一點。
曾氏輕聲說:“我們受家族供奉,金尊玉貴的長大,該爲家裡出力的時候,也沒什麼不甘願的,若是因緣際會,能叫你嫁給你心心念唸的人,那是你的造化,若是不能,就算留個念想,也沒什麼不好,璐兒,你要想的明白。”
周寶璐怔了半晌,輕輕點點頭。
她想起那一日宮裡祖母的表現,皇帝的目光,想起帝都的種種猜測和蠢蠢欲動的局面,想起周家的日漸衰敗,祖母日漸老去,宗室的身份眼看就要消逝,祖母正在殫精竭慮要把周家重新拖上正軌……
這些她都很清楚,也都知道意味着什麼,就是不甘願又能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qddsummer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4-09 11: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