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在船上站立的一個大漢跳下船,走到脫褲男面前,跪下,像說着啥。白秋走近了才聽明白。大漢在向脫褲男求饒,那人指着河水說:“領導,你是大恩大德的觀世音菩薩,你是我七祖八代的祖老先人,你另外找人吧!水太大了。這一輩子我都沒有經見過這麼大的水。我家裡還有兩個老人三個兒女老婆前年送公糧滾到河裡淹死了。我真的不敢去死,我死了五個老小無法活下去,我給你磕十八個響頭!”說着腦袋向泥裡磕去,泥地成了一個圓圓的小窩,裡面迅速回滿了水,那人的頭像碓窩裡樁米棒,不斷朝稀泥裡樁去,泥水不斷的濺射,旁人根本不知道他有沒有眼淚,只看見滿臉都是泥漿。
脫褲男扶起他,臉色凝重。“你叫我有什麼辦法!”他指着河裡。“總不能叫他們老老小小十幾個等死!現在又找不着多餘的駕長,我和你都到船上,要死,死在一起!”說罷,拖着那駕長上船。
脫褲男給岸上和船上的人不停地下達指令,把那駕長拉上船後他自己下了船。
白秋太疲憊。跟着拉縴的人們用手拉縴繩。脫褲男說,你別拉了,你沒有拴背系,你手拉着纖繩使不上力還耗了力。脫褲男想必認爲白秋像個男人,他耐煩的指着遠處江面,簡短告訴白秋:“這段河叫曾家灘,河岸有個軟山樑,小山樑盡頭有塊高聳的平地,涪江在這裡繞了個大彎,形成一個狹長的半島。那高聳的平地上原來住有十幾戶人家,叫曾家大院,曾家有個老頭子,據說九十二了,孫子重孫子一大串。他和他的老不成家的大兒子住在院子裡,其餘的兒孫都搬到一臺地二臺地靠近大路的地方修了房子另行安家立業。前天各類學校放假了,他的小孫子重孫重重孫從學校回來了,都去看他這個年高歲長的爺爺曾祖爺高祖爺。連續多日的大雨暴雨,河水大漲,昨天,生產隊、大隊、公社的幹部去動員他轉移,他說,他一輩子都沒有看見洪水淹到他家階沿,就是不走。今天早晨起來,通往曾家大院的軟山樑,已成了又寬又急的河道,曾家大院成了河心裡的孤島。早晨,公社報告縣裡,我們趕來時,看到了曾家大院的十四五個從小學到大學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男女學生娃和
他們的老祖宗爬到樓上,等待岸上的人們去救援。我們組織人員把渡船拉到上游,想把船划過去,可惜水太大,船拉的不夠高不夠遠,四條大漿十六個壯漢都沒有江水兇,船沒有靠到曾家大院,衝到下面去了。”
白秋才知道,眼前的涪江,給人們都來了多大的難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和十幾個生機勃勃的少年面臨的是生與死的折磨!
這脫褲男應該是縣上什麼領導。
雨停了,人們在河邊的石崖間,樹叢裡,**弓腰拉船上行。背系把人們的肩勒出了深深的紅色的肉溝,人們全身上下都是純泥色,非常淡雅樸素,與他們的職業、身份和地位非常協調統一。聽脫褲男如此之說,白秋朝黃浪浪的咆哮着的江裡望去:離岸有兩三百米的河水裡,有孤孤單單黝黑黝黑的一團,那應當是曾家大院小青瓦房子,準確的說是房子的上半截。水已經淹過樓板,那十幾個男男女女靠着樓欄杆,像一隻只小青蛙。有幾個小個子,水快要沒到他們頸脖。距離太遠,白秋看不見他們哪個是男哪個是女,哪一個是那九十二歲的老者,更看不清他們的眼神急切與否,也不知道他們的臉上有沒有滾落的淚珠。有一個“青蛙”特別顯眼,個子高得多,穿粉紅色襯衣,頭上像是有一朵花,或者髮夾,總之,是一種顯眼的紅亮,只見她在齊腰深的水中身體慢慢轉動,雙手指向遠方,指向老樓欄杆外的天空,指向岸邊的山峰,指向拉着木渡船的人們。看來手臂很長,和前幾年電影裡《紅色娘子軍》中吳清華的動作差不多。白秋猜度,她肯定是個藝術分子,要麼是在形體鍛鍊,或者是在一個人模擬演出或者彩排,抑或是在向岸上的人們述說什麼,總之,絕對是舞蹈語言!咆哮着的江水聲是最激揚最厚重最具有震撼力最具穿透力的伴樂,如果細細品味,樂器裡有無數個大鼓小鼓大鑼銅鑔銅鈸等打擊樂器!
脫褲男拍拍白秋的肩說,那高個子可能就是曾家老太爺的重孫女,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讀書,畢業剛回家,領導說她已經分配到成都軍區戰旗歌舞團,馬上就要去上班。我是涪陽縣人武部的,就是這個原因,我到這裡協助抗洪救人。
有勁使不上!
白秋想離開這裡,今天必須趕到涪陽!再想方設法回平縣,回五溝!
忽然,拉船的人們停住了腳步,遠處江水裡那一孤單的有立體感的黑團歪了,被拉扯得平平的,像一張黑褐色的紙,在黃湯裡浪了幾下,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連短促的呼叫聲求救聲白秋都沒有聽見,瞬間有幾根黑色的木料冒出水面,向下遊飄去。
江面上沒有留下“小青蛙”的一點點蹤跡,哪怕是一件衣服或者一條褲子!
寬寬的涪江,波濤洶涌的涪江,瞬間像巨大魔獸,吞噬了這十幾個老老少少。這可憐的老們少們,他們像先走一步的同路客那樣,默不吱聲,沒有一點兒反抗。
拉船的人甩掉肩上的纖繩,不拉了。
渡船馬上調了頭。
岸上很多人踏腳捶胸,仰天哭嚎。
很多人用拳頭捶打稀軟的山土。
有兩三個人跳進江水裡。
船上的人也迅速跳到河裡,向岸上游。小渡船像乾透的柳葉,十分輕盈,在黃浪裡飄了幾下,浪子打來,一側身,也不見了。
白秋身體顫抖起來,張大着嘴,呆呆地,滯滯地,看着涪江。
白秋抖了幾下臉上的雨水或淚水,身前,翻滾的浪濤裡有一條黑白相間的龐然大物一晃而過,那是一條牛,有可能是一條奶牛,身後是一根連根拔起的大樹,樹根盤錯,樹幹足足有洗澡盆那麼粗,大樹周圍簇擁着許多快要抽穗的秧苗,已經成熟的玉米,長長藤莖的紅苕。身後,山坡上仍然是不斷流淌翻滾的山水以及呼天搶地的男人女人。
白秋問涪江:“平時你那麼溫溫順順,今天你怎麼這麼暴戾無情!”
脫褲男扯起白秋,哭喪着臉:“老弟,你走吧,再哭都沒用。上去轉過山嘴,就是到涪陽的公路。”
一直到他離開河邊,他想問的,也沒有回答。他的心告訴他:在我們生命的多維空間裡,大自然是多麼的神聖、強大,貌似聰敏的人類,是多麼的渺小!
龍門山人曰:
書生無意留英名,偶遇難者自奮身。
假若與水東流去,不聽涪江崆峒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