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爲平縣籍的中文專業教師秦秋提醒他,你乳臭未乾,儼然成了學院寫作課權威,不很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忍着點!你不要小看中文專業二三十個在崗教師,年齡大都在五六十歲,風光不再,銳氣不再,但你太風光太惹人眼,是會有人腳下給你使絆子的。
十二月,教務處安排他參加了全國大學寫作課教師哈爾濱筆會,新年伊始,學院黨委辦、政治處、教務處、辦公室聯合發文,要白秋領銜籌辦學院院刊《桂苑(文)》,爲此,學院召開了《桂苑(文)》復刊座談會,力邀各方聖賢爲《桂苑(文)》復刊獻計獻策,這是面子話,實際上,是爲白秋助威壯膽。會後,教務處薩處長一臉的慈祥:“告訴你一個消息。學院領導說,要調整你的任課,領導認爲,你多上幾門課,對你政治上,業務上都有好處。上課太單一,會喪失同行裡話語權。”
白秋無可奈何:爲這點小事不可一根筋,上任何課都無所謂,只要不叫我上英語就行。
第二天是全校教職工大會。會議上,省教育廳、涪陽地區組織部、涪陽地區宣傳部、涪陽地區教委、川中縣委領導到了會,省教委幹部組織處一個女副處長宣佈了涪陽教育學院領導班子調整意見:老書記現已古稀之年,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血與火的洗禮和解放後三十多年艱苦創業,嚴重影響了老書記的身體健康,老幹部是黨和人民的寶貴財富,爲了老書記健康長壽,老書記不再擔任涪陽教育學院任何實職和非實職領導職務,任命鄧至遠同志爲中國共產黨涪陽教育學院委員會書記、院長;任命薩達同志爲中國共產黨涪陽教育學院委員會黨委副書記、涪陽教育學院副院長。白秋看不清前臺講話人模樣,他對他們不感興趣,但總覺得聲音有點熟。
然後是鄧院長講話。涪陽地區宣傳部長宣佈了學院中層班子調整意見。其中,不外乎免去薩達同志的教務處處長職務;免去辦公室趙小松同志的辦公室主任職務。任命趙小松同志爲學院教務處處長等一大串人事任免事項,最後一條是“任命白秋同志爲涪陽教育學院教務處副處長。”
這職務任免文件,白秋聽起來有些拗口,或者說有點像說繞口令,同一個人,任啊免啊說了幾次。
中午,白秋正在食堂用餐,有人心急火燎趕到食堂,拉着白秋就跑。白秋問:“什麼事?慢點。”
那人說:“你春風得意舍,今天宣佈你提了幹,省上領導就要接見你!”
白秋笑着說:“當了第三副處長,省上領導還要找我談話?”
那人說:“破例嘛。一切都有破例。”
白秋感到很突然。上了車,出了學院大門,到了縣政府招待所,進了門一看,白秋窘了:上座坐着的竟然是趙淑!
一切全明白了。
白秋說:“各位領導,叫錯人了。”轉身要走。
趙淑站起來:“白秋,何必呢,我等了你幾年你音信全無,從西師讀書談戀愛算起,我等你四五年了,來,坐着吃飯!”
鄧院長說:“坐下來吃飯。想不到白處長在省上有同學,有知己。”
地區、縣上的男女大小領導都要白秋坐在趙處長旁邊。
白秋原木木地站着,憨了一陣才硬硬的說:“同學了同學。你是千金小姐,我是山野土狗,你是和達官貴人公子哥們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命,我山野之人無緣享受你的高貴的感情施捨。你可以對月思春,你可以在公主樓發閨閣幽怨,還可以在各類沙龍酒會上拋灑繡球,將你的愛情灑向世界東西半球任何一個王室貴胄,你沒有和我談什麼戀愛,只記得那年國慶節,我被你老爸紮紮實實**了一回!你肯定喊錯人了!看在曾經認識的情上,我忠告你,離我遠點!我離開我的新婚妻子已有數日,某種東西分泌旺盛,不然的話,你隨時有可能成爲我的性犯罪對象!”
白秋說完,出門跑了!無論人們喊他,他毅然決然。趙淑懵了,剛纔的話,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匕首,直刺他的心臟。
從成都出發,她就心旌飛揚,她曾經向學院鄧院長打聽過白秋的家庭狀況,鄧院長不知其意,告訴他沒有聽說白秋結婚的事。這一句話害了趙淑,在車上她堅定的對自己說,一定要當着很多人的面,公開與白秋的關係,她想,白秋肯定會滿臉通紅,木呆呆無可適從,我可以主動邀請他去喝茶,或者軋馬路逛大街,或者看錄像,她心裡說,無論白秋主動與否,只要大姨媽沒有光顧,犧牲一回身體也無所謂。想到這裡,她心跳加快了許多。
座中領導們義憤填膺,都指責白處長白老師無情無義,語言粗魯,縣委書記以地方主官的身份,責問鄧院長:你教育學院這個高等學府的老師純粹沒名堂!連屠夫走卒都不如,一切都是你這個領導管教不力,約束不夠,你學院思想政治工作還要加強!
趙淑覺得無顏久坐,她沒有找藉口直接下樓到了車上痛痛快快流淚去了。
一切都太突然。在座諸君尷尬萬分,地區宣傳部部長面帶慍色,問鄧院長:“你的兵,怎麼回事?”
鄧院長說:“純屬趙處長與白秋老師個人情感糾葛,也許是青年男女之間花花草草之類矛盾積澱太深。情感小事本人不甚了了,不甚了了。”
部長說:“你去把省上領導勸上來吃飯。”
鄧院長一肚子的氣,以前,縣委書記地委宣傳部長地委書記到學校來過多回,對老院長說話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字斟句酌,深怕有所得罪。今天,人們把他當出氣筒,堂堂院長在他們眼中,如同庶民,最多與中小學校長差不多。
鄧院長到樓下費了許多口舌,無功而返,一頓飯吃的索然無趣。
副院長沒資格陪省上客人吃飯,薩副院長對午飯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當天下午找白秋交代了工作:“你這個教務處副處長,現階段是不脫產的,主要負責中文專業教學管理及業務指導,無非就是給教師排排課,考考勤,課程臨時調整,參加學院相應會議,青年教師的輔導培養等等,相當於普通中學的教研組長。你你能力有餘資歷不足,要謹之慎之,少言篤行。按慣例,鄧院長可能要親自找你談話,你要有思想準備。”
果然第二天吃了午飯,辦公室通知白秋到院長辦公室。新院長沒有對白秋以前的工作做簡單的評價或褒揚,也沒有今後的工作提出具體要求,更沒有對新進入領導圈子的年輕人諄諄教誨,他直接批評了白秋:“一個大學教師,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老師,昨天在招待所,言語和行動太粗魯直白,太沒素質!太匪夷所思!你拙劣的表現,讓學院蒙羞,讓地區、縣上主要領導無地自容!把學院領導置於異常尷尬窘迫之境地,你白處長要認真反思反思!”
白秋本想把在西師戀愛的奇恥大辱談談,前思後想過後,與鄧院長的關係,無非就是一種普普通通的上下級關係,夠不着給他談個人悲愴的戀愛史。白秋簡單表態:“接受領導批評。以後在戀愛和工作中特別注意”,白秋自己都笑,都結了婚了,以後還談什麼戀愛?幸好鄧院長新官上任日理萬機,還不在意白秋的遣詞造句。
當日,學院召開院務會議,鄧院長述說了白秋在午餐時出格言行,他說:“今後用人,要慎之又慎。”薩副院長知道鄧院長對白秋老師,不,對新任白副處長已經心生怨懟。
白秋對招待所的故事事過則忘。在中文專業的全體教師會上,課程調整有些艱難,《古代文學》課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部分的教學不好落實。無奈,他把剛上路的“唐宋文學”交給了新進老師,自己上起了古代文學課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部分。這些都無所謂,現在培訓教材有了,教學大綱有了,參考資料也有了,一切都算得上輕車熟路。
閒來無事,薩副院長要考證在招待所白秋語言的真僞,他不相信淑女性格的白秋會如此粗魯莽撞語驚四座,白秋將事情原委如實細細道出。薩副院長說:“老弟,你大錯!有可能,趙處長對你是一腔癡情,真心相愛。不然,一個未婚女人,一個省教委領導,她怎麼會在大庭廣衆之下直言她和你之間的戀愛史?還說等了你幾年之類直白話?”
白秋說:“過後我也覺得有可能她是真愛。萬惡之源是那趙老頭。我耿耿於懷的是,我與趙淑戀愛,第一次登門,他父親用世界上
最惡毒的語言侮辱我,說我山溝溝裡的土狗,是攀附革命老幹部,假借與趙淑戀愛,達到無恥的個人目的!我是被趙老頭罵出門,從她家灰溜溜慘兮兮跑回學校的,她趙淑並沒有用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的勇氣和真誠來撫慰我的流血傷口。她漸行漸遠一直到畢業分配,她和我保持着一種永遠是等距離的同學關係。他家老頭是市一個常在報紙上出頭露面的那種人,我無法分辨清明,萬惡之源應當是他家老頭,是他在我們之間明暗阻擾,使我們的愛情劇在中途黯然謝幕!”
“太無恥!如此無德惡毒之徒,是會天人共誅的。”薩副院長也很氣憤。“我搞不懂,你怎能說你被她老爸紮紮實實**了一回呢?”
白秋大笑,其實是“基奸”還是“機奸”,我至今搞不明白那個詞該怎樣寫?我們大二時到重慶一所初中見習,有一個男生被養父**了,跳樓自殺,鬧得風風雨雨。聽別人說,女人被強姦男人被男人**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奇恥大辱。當時從她家逃出來,我想,我的恥辱,肯定達到了被她家老頭紮紮實實**了的級別。
兩人都笑。
一切按部就班。
某日下了班,白秋回到樓上,見秦秋寢室裡人聲嘈雜,白秋前來探究。秦秋告訴他,他找了院長,言明有調回平縣或涪陽的念頭,院長已經欣然同意調出,老師們聞訊前來祝賀。
白秋問:“秦哥,你是怎麼和領導說的?”
秦秋說:“我對院長說,”他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尊敬的鄧院長,我在學院工作十幾年了,我對學院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無私奉獻,我身在學院,但包產到戶後家裡困難驟起,包產地裡雜草叢生,禾稻萎黃稀疏,幾近荒蕪,本人斗膽請求調回平縣或涪陽,工作之餘好助糟糠之妻一臂之力。請院長開恩。’院長指着我鼻子,爲什麼不早說呢,你我啥子關係?你是我的兵,都是一家人。原來你家屬在農村?有人說你家屬是高中教師,本人官僚了,本人官僚了。跟你說,今年大學生畢業分配工作已經啓動,地區要我們適度調高需求指標,說是今年各師大畢業生將大規模重點充實高等師範教育和中小學教師在職培訓教育缺口,逐步優化高等師範教育教師隊伍結構,我們,我們兩頭髮燒,有進人優勢。看在你我個人私交甚密,條件又具備,批了!回涪陽還是平縣你自己拿主意。’他就同意我回平縣了。學院商調函已發出,此時此刻,我基本上是平縣教師而不是教育學院教師了。”
老師們跳跳鬧鬧了一陣,推搡着秦秋辦招待。
白秋和老師們跳鬧大半夜,回到寢室,倒在牀上,冥冥苦想,如果秦哥的話當真,院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了:你們要走!悉聽尊便。我有的是教師,我不愁沒人教書上課!
第二天,白秋忐忐忑忑敲開了院長辦公室門,說明來意,院長用語委婉:“年輕人,你剛提拔重用,別人會有看法的。我是你長哥,我會盡量做工作的。白老師白副處長,能不能再堅持幾年?再想想。”從內心說,他現在對白秋的去留已經無所謂,省教委宣佈他任學院院長的午餐桌上,曾有過一種念頭,好好運籌白秋這顆棋子,用他白秋有至交摯友趙處長在省教委幹部組織處任領導這層關係,還有趙處長背後的老趙部長,人生路上借風再借雨,助我上青雲,前景一片輝煌。誰知莽撞粗俗的白秋,讓他的希望之夢瞬間破滅。轉念一想,不能這麼便宜你,不能給人牙垢,讓人說我雞腸鼠肚,城府淺薄,我要你慢慢咀嚼莽撞粗魯的苦澀。
鄧院長拍拍白秋的肩,“你是學院不可多得的人才,白副處長同志,你年輕有爲,好好工作,前途無量。”
憧憬調動後的生存狀態,白秋在高興執著和失落惋惜間往復跳動了很久。高興執著的是人性作祟,離家,離奶奶,離爸爸,離魂牽夢繞的金楠距離大大縮短,春夏秋冬,新晨黃昏,很多時間可以在一起,可以一起去愛,一起去恨,一起吃苦流汗,一起去享樂逍遙。惋惜失落則是知識分子共有的人性之短,在學院,頭上剛剛有了點或明或暗的光環,雖然有了光環的人生之路也會有跌宕坷坎,路邊的野草荊棘可能會纏繞牽拉住你風風光光前行的衣衫,但走過這山路也許就是平闊的大道,畢竟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就有了如此堅實的起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