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白秋很混沌。他什麼時候上的山,什麼時候爬上公路,天什麼時候黑了,雨還在下沒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卻很清醒,他有能力發現了一個地方,一個亮着燈光的地方,雖然燈光微小如豆。
具體原因他至今沒有搞清楚:他爲什麼沒有直直朝正北方向那個叫涪陽,叫平縣,叫五溝方向走?他下了公路,步子一點也不踉蹌。路邊矮矮的屋裡有燈光,有人正在攝取食物,是喝着稀飯或是茶水,他不知道,他失去了知道的能力,他直直的繼續朝有燈光的方向走去。
正對着白秋的是一個大房子,大門沒有關,大門旁邊的小門也敞着,白秋的膀臂靠着櫃檯,指着裡面的裝滿瓶子的木箱,他沒說什麼,久久的指着。
燈光中一個胖胖的女人發現了**的白秋,有點兒驚慌。
從屋裡出來一個男人,雙手捧着煤油燈,直接跨出大門,像審視一個自投羅網的野雞,那男人感到哀憐和歡喜。他拿出男人的勇氣和在女人面前的尊嚴,拍拍白秋有泥漿的肩,繼而把大雨——洪水——災民聯繫起來。
“又是一個從涪江裡爬上來的水鬼!”他心裡說。“有錢沒有?”
白秋潛意識知道了這一行業人最想知道什麼,右手拍拍屁股。捧燈男人隱約看到了微微鼓脹褲袋,問白秋:“需要啥?”
白秋還是指着裝有瓶子的木箱。
捧燈男人懂了,他把兩個木箱裡的啤酒、汽水各拿了一瓶放到白秋靠着的櫃檯。
白秋指着瓶子。
男人打開啤酒和汽水。白秋抓起啤酒瓶就往嘴裡倒,倒完一瓶啤酒又拿起汽水。他叫那男人拿來餅乾,就着餅乾又喝了兩瓶啤酒一瓶汽水,他開始喘長氣,他再叫那男人拿食物,那男人拿了一袋怪味胡豆。
白秋慢慢咀嚼,有鹽的東西到了胃裡比較舒服。雖然上下嘴脣還鋪了一層泥,但泥漿不影響他的儒雅,他慢吞吞解開褲兜鈕釦摸出緊緊粘連在一起的鈔票,付了款,幽幽地說:“我想請你給我買一套衣褲和一雙鞋子”。
男人說:“都十二點過了,誰還開門?”
白秋請求道:“你人熟,喊一聲,謝謝你幫忙,給你五元錢辛苦費。”可惜鬆脆的怪味胡豆把口腔粘膜打了血泡,嘴裡很難受,不然他會禮貌得更周全。
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拿了一件襯衣,一條褲子,一雙解放鞋。白秋付了錢:“同志,一請不如再請,請你再幫幫忙,找找有沒有地方能洗洗澡,睡一晚上覺。”
那人說:“難!”那人離開櫃檯一陣後回來說:“找不着。我看這樣,我知道,在家千般好,出門難上難。你就在我家後面洗澡,在樓上將就一晚上,二十元錢。如何?”
白秋懶得反對,給了鈔票,捧着煤油燈,在那有大水缸的矮屋子裡舀水洗了澡,在那臭燻燻的牀上換了衣褲,褲腰有些小,直襠的鈕釦扣不上,害得第二天白秋回五溝,不敢把襯衣紮在褲子裡,也不敢挺着胸走路。
睡到天亮。白秋離店了,回頭一看,他昨晚靠着的地方,掛着“涪陽縣富谷商業公司”吊牌,吊牌旁邊掛着黑板,黑板上寫着白色的字:
一樓菸酒副食
二樓服裝、日用百貨
三樓及後院住宿
附:住宿價目表
通鋪:2元。
單間:5元
白秋無意和男人犯口舌之爭。又是走路,坐車推車,日曬雨淋,其間有驚有險。腳鑽心般痛,頭昏沉沉,汗水從早到晚都沒有幹,傍晚時分,到了五溝公社農機站壩子。
白秋沒給任何人聯繫,剛下車,金楠和武東坡早在那兒候着。武東坡把他秋哥從上到下看了又看,金楠只想笑,白秋說:“你們咋個知道我今天回來?你看啥?你笑啥?半年不見,成了怪物?”
金楠在白秋耳旁說:“人家昨晚上夢見你回來了。”
武東坡說:“哥,你照照鏡子就對了。衣服不是你的衣服,褲子不是你的褲子,鞋子也不是你的鞋子,看你頭上,鼻窩,臉,頸脖,到處都是泥。你滾到潲水氹裡了?你從泥漿裡鑽出來?我看這樣,我們公社廁所裡新整了一個洗澡間,先把身上洗乾淨。”
白秋沒有反對。
金楠自去買了幾樣菜,趕時髦也買了幾瓶啤酒,聽男老師說,大熱天喝啤酒解熱。
白秋洗了澡,穿着武東坡的衣褲鞋子,身子在織物裡寬寬鬆鬆的晃動,人踉踉蹌蹌,歪歪撞撞,武東坡不停地幫他揩汗水,掌着他,慢悠悠到學校金楠寢室裡吃飯。
頭更痛了,他什麼也吃不下。金楠摸摸他的頭,頭燒得特別厲害,火燎燎的,一
下子驚了,“燒得這麼兇,快點到醫院。”
白秋沒有反對。
三人沒吃飯,沒喝酒,進了醫院。
白秋像木頭人,任人擺弄,測過體溫,醫生說:“立即輸液。”
掛上**,金楠給他解開衣釦,武東坡給他脫掉鞋子,腳背腫得很高,醫生和金楠、武東坡都不解:滿腳都是咧開的血口子,沒有口子的地方就是血泡。醫生清洗了雙腳,發現左腳後腳底還有一根生了鏽的小鐵釘,醫生把取出的鐵釘甩進白色瓷盤裡,生鏽老朽的鐵釘輕輕的跳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醫生馬上打了破傷風針,又在**里加了二百萬單位的青黴素。人們問白秋緣由,他沉默不語。白秋出現了昏迷,微弱的燈光下,眼角似乎淚光閃閃。
金楠哭了,馬上去喊李院長。
武東坡急了,衝進院長辦公室一把拉出李院長:“李老瘟,你給老子好好檢查,不行就給老子轉院!”
李院長說:“你好好說,都是熟人。”他拿來聽診器,血壓計,仔細檢查好一陣,重新測了體溫。“我的意見,再觀察兩個鐘頭,這瓶**輸完了,體溫下降了,不轉院。體溫不下降,就轉院。公路到處塌方,進城也要幾個鐘頭。還有,東坡你牌坊溝去把白書記接來,你看如何?”
武東坡和金楠商量了幾句,說:“老子聽你李老瘟的。金楠你在這裡照管秋哥,我去牌坊溝。”
白秋奶奶哭的很傷心,她拒絕了兒子的建議,“你就是背,都要把我背到醫院!”
白秋奶奶坐在自行車上,武東坡推着。進了五溝公社醫院大門,李院長說:“白書記,不着急。體溫降下來了,可以不轉院。”
白展說:“什麼原因?”
李院長說:“他從涪陽回來,自己下的車,走路到公社裡洗的澡。啊,應當是身體受了高溫高熱,流汗太多溼熱太重,突然又洗冷水澡,驟冷驟熱造成的。纔來時心率很不正常,非常非常的不正常,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喊了你。”
有年輕醫生一個裂口一個裂口地重新清洗白秋的雙腳,李院長說:“要仔細。注意檢查還有沒有其它異物,特別是玻璃碴子、金屬銳物。”
白秋已經醒了,發覺在醫院,奶奶淚眼婆娑,他問她奶奶:“奶奶,你來幹啥嘛?”
他奶奶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什麼也不說。奶奶那青筋暴起的拳頭,在白秋眼前晃動幾回,說:“到底啥子原因?你碰着啥子了?跑到哪裡去了?你做了啥子事了?”
白秋還是沒說什麼。
奶奶哭了:“不做那門子官事了,給我滾回來!山高路遠的,讓人提心吊膽。”
第二、三天繼續輸液,白秋臉色滋潤多了。他奶奶、老爸都沒有回家。醫生說,這組**輸完,開些口服藥,可以出院。武東坡問醫生:“可以吃飯不,可以見油葷不?”
李院長說:“等到明天,讓身體再恢復恢復。”
下午,學校有人跑到醫院,喊金楠,金楠問:“什麼事?”
那老師說:“有人找。”
金楠問:“什麼人?”
老師說:“女人。”
不多時辰,老師來了,後面跟了一個年輕女子,打扮穩穩重重,言談舉止也還有些教養。白秋輸液的病房正是地震那年他奶奶住院那間,從外科室過來爬過幾級石梯就到。老師指着金楠說:“這就是金楠老師。”
那女子問:“金老師,你好,白秋老師是哪一位?”
金楠指指病牀,說:“在輸液。”
那女子從帆布包裡裡拿出一件白藍相間條紋襯衣,“金老師,這是不是白老師的襯衣?”
金楠看了一眼,說:“是,肯定是。昨年暑假在涪陽公園路百貨大樓買的。”
那女子跪下,“我找到你們了。這是你兩位最珍貴的東西。”她從衣兜裡摸出浸有淡紅色痕跡的信紙放在襯衣上面,雙手遞上襯衣。襯衣已經清洗晾曬過,浸飽過水的紙,不太平整光滑。金楠打開一看,上面印有紅色“川中教育學院公用箋”幾字,下面是結婚申請,看筆跡、內容是由白秋寫的,有學院籤批“同意結婚”和鮮章。
那女子說:“是白老師給了我生命,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它交給你們。”
金楠扶起那女子,喊醒白秋。那女子細看白秋的雙腳,宛如曬乾的浸血饅頭,有很多條裂口和淡血色暈圈,女子頓時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白秋要起來,人們勸住他。
女子告訴金老師,她是涪陽縣魯家壩人。12號那天,好容易等到雨停了,她媽叫她把自留地裡豇豆摘回
來。她正在摘豇豆,似乎聽到有轟然而至的喧鬧聲,回頭一看,鋪天蓋地的洪水撲來了,她來不及奔跑躲避,泥水已經把她裹進涪江。
她說她是涪江邊長大的。從小几個野性女娃兒,愛在涪江裡遊玩,她們敢從兩三丈高的大石巖上,仰面倒插江中,在水底游上幾丈遠才冒出水面。讀小學、初中時,每年從五一到十一,幾乎天天都要到涪江裡玩一二回。初二時和男同學比賽鑽渡船船底,男同學都鑽過去了,她在船底過不去又退不回來,是幾個男同學用背頂着船前底,另外的同學鑽到船底把她拖出來的。爲這事她和那幾位男同學被學校處分,差點被開除。她被衝入涪江奮力掙出水面後,開始還拼命往岸邊遊,水太大太急,根本不可能!後來只好聽天由命,心想,如果衝到岸邊,或有人搭救,就算命好,實在不行,就等衝到回水沱的地方再往岸上游。
她是大姑娘了,她省略了下面內容:爲了避免水裡其它東西掛着她,她在水面開闊水流較爲平緩河段,仰泳了一陣,雙手交替划水,脫掉了衣褲,把髮辮繞過頸脖把髮梢緊緊地咬在嘴裡。
她說:“衝了有多遠,我不知道。只知道一道大浪過去,剛冒出水面,發現自己離河岸不遠,而且岸上有人,我奮力甩開雙臂,又大聲呼救。白老師跳進水裡救了我,還把衣服脫給我穿。白老師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無以報答。”屋裡人都在流淚,白展嚼着下嘴脣站在門前不言語,“上岸後有人喊我到石巖裡躲雨,我爬上山問問清地名,才知道大水把我衝了二十幾裡。”
衆人一陣唏噓。
她接着說:“回到我們魯家壩,哪還有什麼家?黃泥漿把房子壓了幾尺厚,壩裡的田地衝得全現出了鵝卵石。在親戚家見到我娘,她昏迷了好久了,見我回來,她醒了。她說,她把牛趕出去放,剛爬上山,魯家水庫大壩垮了。可以灌五六個大隊的大水庫滿滿的,那水衝了幾個鐘頭。有十幾家的房子被水沖垮。不曉得好多人壓在泥土中,多少人衝到河裡!”
白秋注意聽着,很是感嘆。一嘆她的頑強的求生慾望和求生意志;二嘆魯家水庫決壩損失是多麼慘烈;三嘆這女子,從小野悍,極度危難時就會從容淡定求生自救。四嘆她細如髮尖的少女之心,關於她被救時之赤身**,她不說,他也將永遠不與人道矣。
她說:“現在要回家沒有家,種地沒有地,讀書吧,考大學又沒有上線。但無論如何,要先見到恩人,把這兩張單位開的證明和衣服給恩人送來,並說聲‘謝謝’。雖然現在無以報答,但今生今世,來生後世,絕不忘懷!”
說完,又給白秋、金楠磕了頭。
白秋奶奶扶起那女子,問:“閨女,你叫啥名字。”
那女子說:“老人家,我叫魯小華。你是白老師的——”
金楠說:“是我們奶奶。”又指指白展,“這是我們爸。”
魯小華一把抱住白秋奶奶,“婆婆,謝謝你養了好孫子,謝謝你們全家。”又對白展跪下:“叔叔,謝謝你全家,謝謝!”
衆人又扶起魯小華。
白秋的**已經輸完,武東坡說:“現在先把飯吃了。婆婆,白爸,好麼?”
白展點了頭。白展悶悶不樂,兒子全身上下的小傷大痛,兒子的沉默不語,又是什麼原因?他心裡嘀咕着。
白秋下了牀,感覺好多了,答應和大家一起吃飯。他說:“我想喝點白酒。”
武東坡說:“白爸,我們喝點,哥已經大好了。”
白展沒有反對。武東坡去請了李院長和主治醫生,剛好一桌人。李院長說:“白老師年輕,少喝點酒應當無妨。”席間不免一些祝賀、敬仰、感恩、報答之語。白秋只是喝酒吃飯,並不說話。白秋奶奶拉過白展,悄悄在他耳邊嘀咕,白展笑了。武東坡問白秋奶奶:“婆婆,你們笑什麼?”
白秋奶奶說:“笑我們有口福,又來吃你。”
飯後,醫生開了些吃藥。到太陽下山後,一路人回牌坊溝。受白秋奶奶安排,金楠特意要魯小華在學校住一晚上,然後回魯家壩去見見自家老人,再到牌坊溝來,她在五溝學校等她們有要事相商。她又告訴武東坡,這幾天不到哪裡去,把食堂裡的事安排好就到牌坊溝。
一到牌坊溝,白展就去仔細勘察他的寶貝工程——牌坊溝水庫。在村電話室,他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了現在叫“袁鎮長”以前的袁主任:“今年雨水太多。有個叫魯小華的她們魯家壩水庫的事太嚇人!”
大雨終於停了,七八天的大雨,降水量超過平常年份全年降水量。僅七月十二日四五個小時,降雨量就達到三百多毫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