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正月裡見過舅爺,三四月兩次到成都,受了兩次難,其後公務繁忙白秋無力前往,地震後,高強度的抗震救災、災後重建重任壓得白秋心身疲憊精力憔悴,暑假也未曾與舅爺見面,現在了無官一身輕了,時間有了,白秋買了些水果小吃和兩件蒙牛牛就去看好久沒見到的舅爺。
打的到了十三橋路老幹部休養所,工作人員認識白秋,告訴他:“朱文森同志已經去世,我們到處找你們的電話,就是找不着。他又沒有其他親人,我們就處理了。”
白秋問:“正月裡都是好好的,怎麼就走了呢?”
工作人員說:“哪能走,他四十二年不能行走,他的服務員馬文忠十八歲參加工作就服侍他,今年朱文森同志去世了,馬文忠就去辦理退休手續了!”
“我說是什麼原因去世的?地震嗎?生病嗎?”
“兩者都有。地震後一二天,他情緒很不正常,經常大喊大叫,不吃不喝不睡,有時半夜裡唱歌!到後來不鬧了,全身大汗,我們旁邊就是省醫院、中醫藥大學附院等幾家頂級醫療機構,全省頂級專家都來診斷過會診過,搶救好幾次,最後還是去世了。”那人說,“還有朱老革命的遺物,你清點吧,籤個字,領走!”
白秋問了公墓地址,好不容易到了梅子山公墓,找到舅爺墓碑,他傷傷心心哭了一場,他心裡默默說道:舅爺呀舅爺,你呀,你咋這麼苦的命!你學貫中西滿腹經綸,白色恐怖槍林彈雨中你捨生忘死,你搭上了老朱家生身父母之性命,搭上了綿竹縣城關朱家巷一號老宅,解放後在執政黨的高級崗位殫精竭慮,卻莫須有被疑被貶十年,剛剛東山再起,一場車禍,只能行屍走肉般躺在牀上,一躺就是四十二年!死後悽然寂寥,形隻影單,你唯一的外侄兒地震後先你而去了,你侄孫侄重孫都未能給你送行,未能見上你最後一面。舅爺呀舅爺,人生就是一場夢,一場至死不醒的夢!
白秋不知道他哪有這麼多的淚水!
墓碑不高,也不是花崗岩大理石漢白玉之類有身份有地位看起來賞心悅目那種墓碑,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水泥板。上面鑿有兩行塗了紅油漆的字,可能是石工或者臨時僱來的農民工寫的字:右邊是“共產黨員朱文森之墓”。左邊是“西川省委老幹部局老幹部休養所”一行小一點的字,白秋很氣憤,竟然把老幹部之“部”的右邊弄成了“卩”,簡直是對老川大高材生的褻瀆和侮辱!
白秋記起什麼,又回到休養所辦公室:“我想知道,你們給朱文森同志開追悼會沒有?”
一個清清瘦瘦五十開外的眼鏡說:“抗震救災這麼忙,哪有時間召開追悼會?”
白秋想發火,一看就知道不是主事的領導,發火的對象非常不合適。轉念又想,朱文森,對於在職在位的人們來說,只是一個符號,老幹部名冊上的一個符號,至於你的胸懷,你的偉大,你的輝煌,那是十分遙遠的過去,沒有你朱文森的胸懷,沒有你朱文森的偉大,沒有你朱文森的輝煌,還有趙文森錢文森孫文森李文森等等多得不得了的文森們!我們的日子還是這麼過,我們的事業還是這樣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白秋流着淚,身上有些顫抖。
白秋還想說什麼做什麼,就是弄不清楚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哭了一陣,白秋小聲說話,像是祈求:“你們完全應該開個追悼會。就是抗日戰爭時期他捐給八路軍重慶辦事處的我奶奶的黃金翡翠珠寶,都夠你們休養所幾年十幾年的經費。你們該開個追悼會,真的,你們應該開個追悼會,哪怕很短的一個追悼會!”
眼鏡說:“無數革命先烈,爲了我們的事業,犧牲了他們的生命,使我們活着的人一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是該開個追悼會。”
白秋知道他還會背誦很多領袖語錄,不想和他交涉,走了。
出了休養所,白秋打的又回到梅子山公墓,在公墓門口買了鮮花,恭恭敬敬給他舅爺三鞠躬,把鮮花放在石水泥板前,退後一步,小聲說道:“朱文森同志生於公元一九二零年農曆庚申年四月初八,”他用餘光搜尋,旁邊有人,故意加大了聲音:“曾就讀於西川大學,八路軍抗日軍政大學,曾供職於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八路軍一二0師政治部,中共西川省委組織部。文森同志一生飽讀詩書,纔多藝精,文武韜略,堪爲人傑,無奈命運多舛,正值壯旺之年,偶遇車禍身殘,苟延殘喘於西川省委老幹部局休養所長達四十有二年。公元二00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地震,生靈塗炭,文森同志悲痛欲絕,撒手西去,辭別人寰,享年八十八歲。朱文森同志永垂不朽!侄孫白秋武東坡,侄孫媳金楠魯小華,侄重孫白金武幼鵬,侄重孫媳尹婷。”本來還有武幼鵬的女朋友,遠在大洋彼岸的英國洋姑娘戴維,但是他們至今只是登記了,聖誕節才進教堂舉行婚禮,白秋也就不說。
白秋淚流不止,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沒有須臾的文字語言準備,脫口而誦,竟然如此文通意達,言簡情深!他又三鞠躬後悄然離開。走了幾步,他又迴轉身,“舅爺,錯了,我錯了。侄孫錯了。你是我長輩,我怎麼稱你爲‘同志’?稱你爲‘先生’也不對,我該稱呼你什麼?舅爺!”
水泥鑄成的仿石地板上,不知道是誰撒落的菊花花瓣,非常顯眼,兩旁塔柏千篇一律,白秋有說不盡悲哀與惆悵,回到白金的家裡老兩口的房間,白秋關了門,悄悄對金楠述說舅爺的生命最後日子的耳之所聞和梅子山公墓之眼之所見,金楠哭着打開他舅爺的篾箱,裡面一九三三年中央蘇區刊印陳望道翻譯的白紙紅字封面《共產黨宣言》,幾本筆記本,一支自來水筆,不經意間從《共產黨宣言》中掉下一頁黃黃的紙片,白秋來到檯燈前仔細辨識,是八路軍重慶辦事處主要領導,解放後擔任國家領導人細長細長毛
筆字條據:
“文森同志金條五十一根(十兩根)手鐲捌對瑪瑙翡翠等古玩飾品若干。
豪
民國二十九年六月”
箱底有一個嶄新的建設銀行的存摺,上面有一千二百0一元五角一分的餘額,很明顯,這是新近上戶的存摺。他問金楠,舅爺參加革命六十多年,只有這點東西?金楠說,你問我,我去問誰?白秋說,我不知道把舅爺的這些東西交給誰。金楠說:“我想還是放在我們家裡好些,我們替舅爺和奶奶保管着,保管到我兩個老去了,就聽信天命順其自然。”
金楠端詳了好一陣發黃的紙條,自言自語:“怎麼不寫‘捐助’或者‘借給’之類詞語?”
白秋好半天才說:“這正是領導人的的高明之處。如寫‘借給’,有違舅爺的本意。不寫‘捐’,今後革命勝利了,還可以到政府申請返還或折物給付。”
金楠像小學生:“那爲什麼不落款明款?‘豪’是啥意思?”
白秋說:“白色恐怖時期,黨組織在國民政府陪都做事,能夠那樣寫?這是他的代稱,或者字號。”金楠又說:“我們有沒有必要拿字條去找政府?”
白秋有點生氣。“找什麼?舅爺是你金楠的的直系親屬?”緩了片刻,“這次地震,死人隊伍裡,有那麼多財產的何止幾個?可能多的不計其數,你我要那冷冰冰的東西幹啥?”
李黎電話來了。李黎說:“昨天下午,學校召開領導幹部大會,學校校長辦公室叫我參加會,鬼使神差,會上,國家民委、省委組織部,省教廳領導都到場了,宣佈我爲學校常務副校長並主持工作。我昨天上午就得到消息,怕不可靠,昨天沒有告訴你,你說咋整?”
白秋口氣生硬:“可悲!一個博導,不好好做學問,心氣浮躁,劍走偏鋒,樂意爲官,不掩面自抽耳光,還大言不慚,面帶喜色!可悲,可悲!”說完掛斷了電話。
李黎又打過來:“你吃了火藥了?怒氣沖天的?有時間沒有,今天中午喝酒!”
白秋說:“我已經是人老珠黃之人,繁忙,都是小字輩們的事!有時間!”
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閒逛,又趕去喝李黎的慶功酒,白秋說是“夕陽紅酒”。
少了張國強,只是二人對飲,菜品很好,相當精緻,首先上的一罐鮑魚湯,用調羹撥弄湯裡大塊頭鮑魚,主人自豪不已,“只有三道菜,煨鮑魚湯,清蒸陽澄湖大閘蟹,澳大利亞小牛排,一人一瓶飛天茅臺酒,吃完喝完就走。你忙我也忙。”說完,對着瓶口,咕咚咕咚直往喉嚨裡傾瀉。白秋不甚言語,只顧吃菜,喝完最後一口鮑魚湯,突然說:“你中層幹部都沒有當,更沒有院長、副校長資歷,在民族大學,你一步登天,主持工作,困難肯定多,少喝酒,燒酒誤事!”
李黎知道白秋弦外之音:“我李某人,社會學博導,研究社會也研究官場幾十年,當個副校長,如囊中取物。我早就發覺,只要我李黎名正言順,把我放到任何崗位上,任何官我都可以當合格!省長部長總理聯合國秘書長都能夠當!我絕對可以當得風生水起。喝這點酒,算不了什麼!”
“不是我教導你,你我是什麼?是朋友,是兄弟!你現在是‘烈火烹油,花錦着地’,要謹言慎行!”言畢,一口氣喝了酒,招呼不打,要了出租車,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