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蘇燕想迷惑徐墨懷的女子連同指使她的方士被一同處死, 無異於是給許多人一個警告。
林馥聽聞發生了這樣的事,心裡更覺得寒涼。徐墨懷當真像是喜怒無常,上一刻還在濃情蜜意, 轉身便能翻臉狠心將人殺死。留在這樣的人身邊, 也難怪蘇燕總想着跑了。
隨着科舉漸興, 寒門與士族分庭抗禮, 徐墨懷則收攬了大權, 看着他們互相爭鬥,以平衡這朝中各種勢力。林氏一族已不復從前輝煌,林馥這個不得寵愛的皇后也早被當成了棄子。徐墨懷根本不在意後宮如何, 即便那些后妃各有各的情郎,時常揹着他與人幽會, 只要不曾鬧到明面上叫人發現, 他從不會主動關心這些, 冷漠到後宮裡即便是誰病逝了他卻連對方的相貌名姓都記不得。
宮中的方士死了幾人後,剩下的則始終信奉祠竈煉藥之術。徐墨懷雖說在這些事上糊塗, 卻沒有因此耽誤過朝政,雖有朝臣不滿,也不至於言辭激烈地斥責他的所作所爲,畢竟善事鬼神本就有利有弊。
徐成瑾偶然間聽到了那方士聲稱他的阿孃是下凡應劫的神仙,死後魂魄不散因捨不得人世才暫時留在宮中, 很快功德圓滿就要離開了。
這樣的故事他曾在古籍與話本子中讀到過, 換做從前的徐墨懷聽了, 必定要嗤之以鼻說這些都是胡言亂語。然而這些方士說得神乎其神極爲唬人, 徐成瑾沒想到父皇會真的相信, 甚至聽信了他們的話,爲了與他阿孃相見而去服用那些丹藥。
徐成瑾十分惱火, 他只覺得阿孃都是父皇害死,生前阿孃就不大喜歡父皇,死後還要被父皇死纏爛打不得安寧,實在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女人。
——
那些丹藥的製法十分古怪,吃下去並不算太好受。
徐墨懷卻已經漸漸地有些習慣了,比起相信蘇燕當真與他陰陽兩隔,他寧願去相信他們之間尚有再相見的可能,至少會讓他對往後的日子抱有一線期望。而不是每日醒來看着空蕩冰冷的殿宇,似乎日後一眼便能看到盡頭。他一直以爲蘇燕會陪在他身邊,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先行離去。
那些丹藥也不知究竟有何效用,服用後體內發熱,偶爾會神思恍惚,所見之景會變得虛幻模糊。
有許多次,他都在這虛實難分的幻像中看到了蘇燕,甚至幾次都當她是真的回來了,然而等清醒後,又是一片空蕩蕩的。
徐成瑾似乎也不如從前親近他了,大抵也對他心含怨恨。
想到這些,徐墨懷並不感到意外,從一開始便如此,他早已漸漸習慣,似乎對蘇燕而言,家人是一種奢望,對他又何嘗不是。他已經是九五之尊了,似乎一切都盡在掌中,唯獨蘇燕是他意料之外的人,他把握不住,又無法做到放手。
徐墨懷反覆服用丹藥,聽信那些鬼神之說。他一直以來都清醒得過分,可太過清醒也不算什麼好事。至少在如今,他也想放縱一番,任由自己糊塗。
——
蘇燕與趙真人去江南四處遊山玩水,兩人返回長安的路上,趙真人還在一路給人算卦相面換銀錢。
蘇燕離開了長安一年,南方要暖和得多,景色吃食都不盡相同,倘若不是盤纏不夠了,她們定會再多留一些時日,去更多的地方。這次離開的路上,蘇燕仍是戀戀不捨,一想到要回長安去,心中便多了幾分不安。
與趙真人一同回慈雲觀的時候,二人爲了省下腳程走的是水路。
那片被徐墨懷下令剷平的蘆葦已經長出來了,枝條纖細而柔韌,雖說參差不齊,卻好在長勢很好。
趙真人一直穿着道服,蘇燕則是尋常婦人的打扮,回到長安後便一路戴着帷帽以免被人認出。兩人從河面經過,到了蘇燕從跳水逃脫的地方,看到有一幫人正在河邊祭祀,甚至還有幾個穿着古怪的人在跳來跳去。
蘇燕覺得怪異,沒敢掀起帷幔多看兩眼,趙真人湊到她身邊,說道:“那些是方術之士,與我們這尋常出家人也算同宗,師父常說清靜無爲修行自身,他們是想着訪仙煉丹,尋求長生之法。”
蘇燕嘀咕了一句:“在這河邊做什麼法事?”
船伕聽到了她的話,應道:“聽聞太子的生母正是死在了這條河裡,皇上找到了不少方士替她超度亡魂。”
這種話蘇燕是全然不信的,以徐墨懷的性子,等她死了撈起她的屍身,必定要氣得將她鞭屍千百次,與其說是超度,她寧願相信是要找她算賬,死了也不放過她。
“活着的時候做什麼去了。”何必死後纔來裝模作樣。
雖然話是這麼說,蘇燕還是有些意外,她從江南遊玩一趟回來,還當徐墨懷早就將她放下了。
等回了慈雲觀,她便將這些拋之腦後。
慈雲觀附近的山上也長着不少辛夷花樹,蘇燕去採了滿滿一籮筐的辛夷花,帶回慈雲觀做糕點。因着做了太多,幾人吃上幾日也未必吃得完,張真人便提議趁着花朝在街市上售賣。
蘇燕擔心張真人路上耽誤了,回去天色太黑容易出事,便也戴上帷帽跟着她一同下了山。
花朝當日,滿街俱是花香,街市上人影綽綽,來往皆是行人。
張真人面前放着一個籃筐,裡面墊着乾淨的一層襯布和紙,倘若有人要買糕餅,便用紙包起來遞給人家。兩人的行當未免有些簡陋,停駐在前的人並不多,不過她們也都不大在意,本來她們也只是下山打發時日,並沒有真的想靠這個賺錢。
蘇燕始終戴着帷帽沒有摘下過,也是擔心在街市上遇見熟人,畢竟孟鶴之時常與宋箬上街閒逛。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張真人稱自己口渴,蘇燕便讓她留在原地,她去不遠處的小攤買一碗甜湯回來。
等蘇燕趕回去的時候,張真人面前站着一個人影,從後看去身形頎長,站在人羣僅看背影也是氣度出衆。
蘇燕几乎是看到他的立刻便停下了腳步,找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隱蔽住身形,遠遠地看着那處的動靜。
徐墨懷看着似乎消瘦了許多,來往的人大都是成羣結伴,他獨自上街遊玩,看着孤零零的,竟有些可憐。
他在張真人面前並未停留太久,很快他身後有人走出來,遞給張真人一貫錢,直接提着籃子走了。
蘇燕也沒想到自己做的辛夷花餅陰差陽錯,竟然還是到了徐墨懷的手裡。
從前他並不愛出宮,誰曾想如今會獨自上街遊玩,連徐成瑾都沒有帶在身邊。
蘇燕在暗處一直看着他走遠,過了好一會兒纔出現在張真人面前。
張真人顯然早注意到了她。“方纔的男子可是你的什麼故人?”
她小聲道:“是孽緣。”
張真人瞭然一笑,隨即道:“至少看面相十分不錯。”
“人不可貌相。”她嘆息道。
——
蘇燕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每逢花朝節都要出宮遊玩,而誕下徐成瑾的那幾年,她一直鬱鬱寡歡,守在自己的含象殿哪裡都不去,從不主動要求出宮。
徐墨懷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在街市上漫無目的地亂走,其實本沒有多少意義,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然而幾乎走到每一處,他都會想到從前與蘇燕一同出遊的往事,聽着周圍喧鬧的人聲,他好似一轉身便能看到她的身影。
街上見到有人在賣辛夷花餅,看着與蘇燕從前做的相差無幾,他命人全部買下帶回了宮。
等回到宮裡的時候,方士將練好的丹藥呈給他,他不曾多想便吃了下去,而後才嚐了一口那簡陋的糕餅。這辛夷花餅並不算出衆,卻勝在和蘇燕的手藝極爲相似,咬上一口,萬般滋味浮上心頭。
前段時日他命人去了趟馬家村,蘇燕曾經的房屋太久無人居住,早已被雨水沖垮,遠看着和一個土堆沒什麼區別,上面已經長滿了雜草,早辨不出當年的模樣。
當聽到答案的時候,他其實早在心中預料到了,然而還是會有片刻的怔然,驚覺一切都過去了許久,早已經無力挽回,似乎只有他還沉溺過往。
陌生的情緒如陰雲籠罩一般將徐墨懷包裹,似乎有什麼在反覆鞭笞他的心。
他後知後覺地明白,這應當可以稱之爲後悔。
他後悔對蘇燕的所作所爲,倘若當初他如約回到馬家村迎娶蘇燕,是否一切會有所不同。然而他又十分了解自己的爲人,即便當初他回去了,也未必比如今做得更好。
說到底,他最不該的是喜愛蘇燕,卻又輕蔑她的出身處處貶低,甚至於從不肯承認蘇燕在他心中的分量。
若他沒有這麼做,二人之間未必會走到今日,也不至於在他回想起從前的時候,竟難以找出多少溫情的時光。蘇燕在馬家村的時候只在他眼前哭了一次,後來到了長安,她的眼淚卻好似流不盡的似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當初他將蘇燕抱在懷中,意有所指地爲她解釋這句話,卻不曾想最終是映照在了他的身上,當真是他咎由自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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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了蘇燕,慈雲觀的菜地又擴大了一倍。而趙真人自從去過江南,再不甘心每日留在山上。
蘇燕正彎腰在擇菜,就聽見身後的人喊她:“瑜娘,你跟我一起下山吧。”
她轉過身,無奈地望着趙真人,說道:“我不去,每回你算卦招惹到了人家,都要我站出來寬慰人,下回遇到個脾性差的,我們都得捱打。”
趙真人央求道:“你便隨我去吧,師父已經教訓過我了,如今我說話必定小心,再不惹人生氣,你若不跟着,我必定要受人欺負。”
被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蘇燕才點頭同意。